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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蝉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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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

凌晨时分,江一鸣趴在马桶边狂呕,脖子上青筋鼓起,眼泪花直冒。

那种来自胃部的难以忍受的痉挛,上涌至食管的恶心,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吐出身体的歇斯底里,逐渐令他头晕目眩,呼吸也变得困难。

刺鼻的酸腐味充斥在朦胧的水汽中。

江一鸣将那些墨绿色的呕吐物冲掉,反身瘫坐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闭着眼,后背靠着墙,任由头顶的热水浇灌。

火辣辣的喉咙,寒意蚀骨的手脚,他需要缓一缓,需要一点时间,需要借助这种方式来找回身体原本正常的体温。

差不多十分钟后,一片死寂的楼下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江一鸣撑开湿漉漉的睫毛,晦暗的眼眸盯着洗手台下斑斑点点的不明污垢片刻,起身离开了洗手间。

他迅速地换了套干爽的睡衣,又拿了块浴巾擦头发,然后挂在脖子上。

楼下那阵窸窣声不见了,紧接着是另一种他熟悉的嘎吱声——那是年久失修的木构楼梯在遭受到压迫时所产生的噪音。

有人在楼下搞小动作,完了还带着一堆重物上了楼,应该是用的推车,因为他听到了骨碌碌的滚轮声,并且离他的房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江一鸣把眼镜摘掉,一把拉开房门。

刚好站在门口的安被吓了一跳,手拍着胸口,仰首瞪他:“你干什么!”

“这不应该是我问的吗?”江一鸣看了眼推车,上面放了一个帆布行李袋,当然,最惹眼的肯定是她此刻背上用步丨枪改造而成的叉鱼枪。

“还不是来找你的!”

“找我?”

“是啊!”

江一鸣眨眼,右手扶着门:“那你有什么事吗?”

安指了指他身后:“我现在要出门打猎,你得把灯关了,不然一会儿猎物看到这边有光,会心生警惕,直接绕开旅馆。”

无尽海的白天除了一些虾蚌螃蟹外,很难抓到可供食用的大型鱼类,因为它们会为了生存而选择在夜深人静时分组团迁徙。

江一鸣闻言,听话地关了灯。

“你准备抓什么?鲸鱼吗?”

安从袋子里翻出手电筒,白光照亮了通道一隅:“鲸类智商高,它们与很多种族都有密切的合作关系,作为货运的高效载体,在任何国度私自捕猎鲸类都会面临严重的审判和通缉。”

江一鸣点点头:“这样吗?”

安往楼梯口走了几步,一回头发现对方竟然还跟在身后,不禁失笑:“你是准备和我一起出门吗?”

“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待会最好别出声。”

江一鸣帮她拎包:“我帮你吧。”

安挑眉,放开推车:“谢了。”

江一鸣没想到这包巨沉,拎到楼下时胳膊都酸了,想不通对方为何要多此一举地把它搬上楼。

“你脸色看起来很差,是身体不舒服吗?”安和他聊着聊着,突然发现对方面无血色,尽然说话时很有精神。

江一鸣苦笑:“可能是水土不服吧,半夜醒来就上吐下泻的,差点把我折腾坏了……”

“很严重吗?”

“嗯……我感觉今晚是很难入睡了。”

安比了个手势:“稍等一下!”

江一鸣站在旅馆门口没动,五分钟后,安从杂货铺出来,递给他一盒药:“我之前一位房客也跟你一模一样的反应,他就是吃了这个才缓解的,我看过了,没过期呢,你要不要试试?”

江一鸣扫了眼说明书,将药放进口袋。

“真是麻烦你了。”

安摆手:“哪里哪里,记得付钱就行。”

江一鸣哈哈一笑。

“好的。”

手电筒的光熄灭,两人守在公路边,身形融进夜色,依稀只能看到彼此的一点轮廓。

水母在空中游动,相较于白天少了很多,发出的光像一道道蓝绿色的霓虹灯,橘红色的鼓点在第一维度的路面之上,那些是正在交丨配的海天使。

“来了!”

江一鸣听到安小声的提示,忍不住屏住呼吸,紧盯着上空。

有规模宏大的展翅声从远而近,岁月静好的场面很快被打破,那些水母忽然下潜,冲散了地下的海天使。

江一鸣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安就已经手持长枪,向着天空射了一箭,标枪尾端系着韧性十足的绳索,随着飞射出去的动作,一圈一圈地往外带,像放风筝般,在某一刻突然绷紧。

原本整齐划一的呼啦声乱成一锅粥。

江一鸣打开手电,看到了头顶黑乎乎的蝠鲼群,以绳索为中心空出了一个圈且还在继续往四面八方溃散逃离。

枪头扎中了一只未成年的蝠鲼,体长三米左右,造型神似毯子,胸鳍和尾巴受惊地在天上扑棱。

江一鸣上去帮了一把,将那条负隅顽抗的蝠鲼拽下来,可怜的家伙僵持了几分钟,还是狼狈地摔在地上。

“真不错,明天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安拍了拍手,拒绝了江一鸣的好意,自己扛着蝠鲼往回走:“没事,我自己能行,你快回去吧,哦,对了,别忘了吃药。”

既然这样,江一鸣就先告辞了,上楼时还顺手替她把一楼的灯开了。

他回了自己房间,但没有安照嘱咐去服药,而是捏着那盒药丸坐在床边等。

他在等什么呢?

他想,他可能在等一个时机。

这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无尽之海,在拂晓来临之前,拥有无法驱散的黑暗,是最适合狩猎和犯罪的夜场。

漫漫的长廊,无人的厨房,切割成两半的蝠鲼丢弃在泡沫塑料盒中,鲜红的血液顺着砧板而下,滴答……滴答……

一门之隔,光与影的分界线。

身穿性感吊带的女人抬手叩了叩门。

“江先生。”

没回应。

她坚持了五分钟,一边叩一边不停地喊着江一鸣的名字,声音越发地甜腻,在确定对方不会开门后自己用钥匙开了锁,径直走了进去。

灯火通明的客房,窗户关着,床上没人,洗手间传来哗哗的水声。

那盒她亲手送出去的药被扔在了垃圾桶,明显是使用过的状态,地板上乱七八糟的衣物,凌乱地丢了一路,一直延伸到洗手间门口,可以看出主人在药效发作之后是如何地欲丨火难捱。

安嘴角勾了勾,惬意地坐在床边,坐等上钩的鱼儿慢慢地卸掉一切防备,心甘情愿地扔掉自尊,跪着求她恩赐。

然后一等就是一个小时。

“……”

这是晕过去了?

安皱了皱眉,起了疑心,将别在大腿上的三丨棱丨军丨刺取下,悄无声息地靠近洗手间,不透明的木板门,里面水声很大,就和她刚进来时一样。

她脸色阴下来,正准备强制开门,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点奇怪的动静。她倏地转过身,视线在这不算宽敞的空间细细逡巡,最后牢牢地锁在那张弹簧床上。

“江先生,你在玩躲猫猫吗?”

安暴力地扯掉床单,单膝跪下,勾下脑袋往床底瞧,却发现里头只有一个行李箱。

一种不妙的预感袭上心头,她瞳孔皱缩,身体本能地想要站起来,可惜来不及了。

破风声响起,一柄带着倒勾的银色标枪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和力道直接贯穿了她的头颅,带出漫天的血雾,斜扎进了床垫。

连疼痛的形成时间都没有,女人脸部的骨骼粉碎,眼球爆突崩飞,僵直抽搐的身体摔趴在床上,稀稀拉拉的,下丨体流出失禁的尿液。

白色的床单被顷刻攻陷,异于常人的腥臭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炸裂。

戴着防毒面罩的男人将枪支往地上一扔,从容不迫地绕开新鲜的尸体,取出行李箱,换到了隔壁房间。

一个小时前,江一鸣布置好现场,从窗户跳到了杂货铺的房顶,又顺着梯子潜进了一楼。

从踏进这家旅馆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觉到了太多不和谐的点,比如这间塞满廉价商品和废品的杂货铺,柜台里却能供售那么多精美奢华的机械腕表,且无一例外都是男款。

江一鸣戴上手套,搬动那些大皮箱将它们叠在一起,然后咬着手电筒,踩着皮箱,伸手解下一个悬挂在天花板的玩具。

皮质的填充玩偶,因为长年累月的沉淀,上面都裹满了灰尘,底端还微微发霉了。江一鸣用湿巾擦了擦,令玩偶发黄的娃娃脸暴露在光线之下,包括脸颊上暗红色的数字纹身。

应该是代表人皮归属者死去的日期,安扒了他们的皮做成了玩偶,并把它们当做战利品挂在天花板上炫耀。

如果没猜错的话……

江一鸣扯开玩偶,藏在棉花和干燥剂里的风干生殖器立刻掉了出来,砸在皮箱表面,还好比较迷你没发出太大的声响。

总算知道怪味是哪来的了,尽管有福禄考的花香遮掩着,他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只会认为光照不足、尘螨堆积才导致整个杂货铺从内而外散发出一股老人味。

或许这描述也不太准确。

因为有问题的不只是这杂货铺,也包括那些一开始就吸引了他注意力的福禄考,配合他晚上吃过的秘制蟹肉,两两相叠,效果堪比头孢配酒。

他不知道那瓶饮料具体加了什么料,但源自身体的排斥反应已经明明白白地给他拉响了警钟。

江一鸣戴上面罩,像只身姿轻盈的猫,毫无挑战难度地摸到了旅馆后厨,然后在冰柜里找到了过往死者还没被吃完的残肢碎块。

毫无疑问,这是一家案牍累累、罪证俱全的黑店,可江一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许是太直白,太露骨了,他想。

每当端倪出现得如此密集、如此地欲盖弥彰,一切犯罪痕迹不攻自破地如此恰如其分,那么这些巧合还算是巧合吗?

而且他都离开了快一个小时了,哪怕现场布置得再有迷惑性,一个满肚坏水、手段残忍的变态杀人魔何至于智商低到这种程度,竟然还傻不愣登地非要等他出浴?

江一鸣将搜集到的紫绿色纤羽放进口袋,取下悬挂在墙壁的叉鱼枪,这次他甚至没有刻意地掩饰他的脚步声,但显然,他确实高估了对方的下限。

客房门阖上,一袭黑色风衣、戴着防毒面罩的男人把行李箱拉到中间,放倒,打开。刺眼明亮的光笼罩下,箱子里原本被安吵醒后再次陷入沉睡的头颅瞬间不适地皱起了眉毛。

江一鸣将头颅平放在床上,又相继取出剩下的躯干与四肢,用针线将这具四分五裂的身体细密缝合,给予对方另一种新生。

“沈熠。”

他唤醒了他。

头颅的主人,又刷新了记忆、重启了新人生的倒霉蛋眼皮动了动,而后缓缓地,神情迷茫地睁开了双眼。

乌碳的发,猩红的唇,放血后极致青白的皮肤越发衬托他俊美的眉眼有种破碎的中性美。他睁着眼,纯黑的瞳孔因为丢失了焦点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哑光质感,一动不动的,仿佛一尊线条完美到极致却始终缺乏灵动的石膏像。

“知道你迟早会忘,所以我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江一鸣穿针引线,在对方的胸口缝上想要交付的一切,手写一封诀别的遗书:“只是希望你往后无论乘风破浪亦或身陷囹圄,都能偶尔低头看看自己的心。”

时光任意裁剪,可以以一破万象,创造未来无数种可能,也可以收回覆水,重写历史,塑造全新的回忆。

他将那枚夹于手帐的书签取出,放在床上之人的枕边,并为之送上最诚挚的祝福:“自由的风把思念吹向远方,只要你想,从今以后,它可以带你去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瞳孔的阴影褪去,化作汩汩黑色的眼泪,江一鸣摘下防毒面罩,望向窗外,满头碎发被风吹乱,几近透明的水色眼瞳盛满了即将破晓的天色。

“在离开之前,我还有未完成的事。”

江一鸣,哦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沈熠才对。紫色的风信子枯萎在小小的花盆中,沈熠凝视它许久,最终还是选择将它带走,趁着不速之客到来前离开了小旅馆。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执行任务的996突然收到了一份紧急通知。

在她刚解决完狡猾的偷渡客,修复完可能引起剧情骤变的bug时,原先附属于起点男剧本的拥有重要戏份的女配之一竟然被人杀了。

而此时此刻,本会在将来与女配安走py转正路线的男主角还在街头一事无成地捡垃圾,为了两个矿泉水瓶与人扯头花,完全不知道未来能让他一统人族和虫族的垫脚倒贴血包已经被人一枪爆了头。

“这次又是哪个混蛋!”

996收回长鞭,打开臂甲上方的光屏,定位了这个世界主要人物的所在地,选中已经灰掉的女配安的名字,几乎就是一瞬间,她的身形碎成了马赛克的光点,然后虚化消失在了原地。

视角转回小旅馆。

某个体验了分尸后又再次复活的青年正一脸懵逼地坐在床边,眼睛对着窗户外一望无际的沙漠,手里捏着一枚系银色流苏的书签。书签一面用彩铅绘上了紫色的风信子,另一面用正楷写了四行小字。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使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青年目光呆愣愣地在房间里遛了一圈。

他是谁?他在哪?他要做什么?

他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个摊开的行李箱摆在床边,旁边是个黑色的背包,拉链打开,可以看见里头包装崭新的汉堡、饭团、牛肉卷……

青年目光一定,随即狂喜,也不惆怅自己从何而来的三无人生了,捧起一个列巴就啃啃啃。

他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所以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每一个细胞都格外的无力,直到看到食物才明白,原来他是饿了!

难以描述的饥饿感,逐渐夺舍了他的大脑,令他变成了一个没有饱腹感的黑洞。

青年蹲在地上,鼓着腮帮子,一手一个火鸡腿,左右开弓,吃相极其狰狞,如果不是后续有人突然闯进这个房间,已经丧失理智的他估计今天会被食物撑到吐。

厚实的门板被人一脚踹开,砰的一声四分五裂,灰尘木屑乱舞,声音震天响。

正在胡吃海喝的某人被吓得原地跳起,两个鸡腿飞出窗户。

他被噎住了。

“原来是你!”996定睛一看,发现是熟人,瞬间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是一鞭子:“你是不是嫌日子过得太舒服,所以才喜欢到处犯贱!”

鞭风呼呼横扫,青年眼眸微睁,也不抠嗓子了,反应敏捷地下腰,躲过细长锋利的武器。

“等等,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怎么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而且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连解释都没有,太过分了吧!

996冷笑:“你是指隔壁那具尸体是个误会?”

青年不满的表情一顿,躲闪的动作不由慢了一拍,很快就被长鞭追上,呼啦啦地捆了两圈。

996拽了一下,对方立马扑倒在地。

“啊!!”

鞭子上有足以扎入神经的纤毛,还可以通电,青年脸色一白,痛呼出声,恨不得在地上玩驴打滚,结果越滚越疼,只能僵着身体,咬牙强忍。

“我现在就把你挂回灯塔上,以后再也别想下来了,看你还敢狂不!”

996拉出光屏,一边操作一边往外走,打算先把女配复活,将剧情纠正,再和老板知会一声,送这个人憎狗嫌的海盗头子回去关禁闭,最好判个无期徒刑!

青年被拖行着,脸贴着地板哀嚎,他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一觉醒来,饭都没吃饱就被人扣了莫须有的罪名逮捕了,心里一时又惊又怒又委屈。

“我虽然记忆力差,但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杀害过任何人!”路过隔壁房间时,他嗅到了一股直熏天灵盖的恶臭,转头一看,就见一具穿着吊带的女尸跪趴在里头,头颅被一根尾系绳索的鱼叉枪贯穿,床上地上溅满了血液和排泄物。

他喉咙梗了一下,一阵反胃感涌上来,在发觉自己离尸体越来越近时,背上当场起了层鸡皮疙瘩,双腿乱蹬,脸色由白转绿。

“放开我……放开!!!”

996充耳不闻,自顾自拨号。

“是我。”

她的目光从尸体转向窗口,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忽然稍稍卡顿了一下。

“还记得1414这个叛徒吗?”

她眼眸眯起,嗤笑出声。

“我还没找她算账呢,她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仰躺在地上的青年本来还在垂死挣扎,试图据理力争,谁知刚扯皮了没两句,原本捆住他身上的鞭子咻地收了回去。

他愣了愣,本能地想站起来,但还没等他的想法实施,三枚装载着微型炸弹的碳箭就biubiubiu地射进了旅馆,与996打开的蓝光防护罩撞在一起,造出了猛烈的大爆炸。

轰!轰!轰!

小旅馆尸骨无存。

一个与996同模的女人被一发等离子炮打中,从飞行器上跌落下来。

灰尘弥漫,碎石火光四射,佩戴金属流体口罩的996从硝烟里走出来,灰蓝色的狼尾鲻鱼头掺了好些碎石与尘土,脖颈之下的仿生皮甲未却被损坏分毫。

而躺在废墟里1414,她的昔日同僚,可没有这种好运了。对方没有穿戴任何防护,又失去了次系统保护,半边身体直接被炸飞了,器脏裸丨露,晶体管断裂,乳白色的机液哗啦啦地流。

她全身的皮肤都被烧焦了,光秃秃的半个脑袋裂纹斑斑,只剩下一只深邃依旧的海蓝色眼瞳。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废品堆里爬了出来,灰头土脸的,顶着一个爆炸头。他蹭到了996的防护罩,勉强没被烧化,只断了一条腿,就是衣物被后续爆流的高温碎屑划破了,全身邋遢得像极了一个流浪多年的犀利哥。

他看中了一辆尚且完好的史努比碰碰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它从塌陷的停车场里拉出来,趁着那边两人叙旧的功夫,偷偷摸摸开溜了。

他手忙脚乱地启动,庆幸的是车子能开,可没高兴几秒就被泼一盆冷水,因为该死的,这碰碰车的车速竟然还没他爬的快!

青年回头看了眼,额头冒出汗来,手在那些按钮上噼里啪啦乱按。

“求求了!赶紧走吧!”

也不知按到了什么,原本还慢吞吞龟速前进的碰碰车突然跟装了火箭引擎一样,在青年短促的惊叫声中欻地飞了出去。

996抬眸,望向公路,眉头皱起,刚刚她好像检测到了似曾相识的精神力……

错觉吗?

她收回目光,低下头,对着苟延残喘的1414讽然一笑:“发现走投无路,所以回来自投罗网了?”

1414不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加上声带受损也无法发声,索性闭上眼,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样。

996牵起的嘴角慢慢放下,单膝跪地,没再多做废话,腕刃化作钢刺,刺穿了对方的太阳穴,一步到位地销毁了1414脑部的中央处理器。

“这就是自由的代价。”

* *

一百公里外,同一条公路上。

青年坐在狂飙的碰碰车上,已经深刻地体会了一个小时自由过头的感觉。

停不下来,根本停不下来。

他紧紧抱着自己,却遮掩不了一身破烂,凉嗖嗖的风掺杂着沙砾,吹打在暴露的皮肤上,冻得人上下两排牙嘚嘚嘚地跳踢踏舞。

他有想过跳车,可当抬头看到这没有尽头的远方又忽然失去了勇气,他害怕,怕跳车后再也遇不到其他的交通工具,然后因为步行的低效率而被困死在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友好的沙漠里。

被遗忘的饥饿感又席卷而来,他变回了鸵鸟,蜷缩成一小团,尝试用睡眠来抵御饥寒,就像苏醒前那样。

可是天不遂人愿,没一会儿天上就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惊雷声,驱散了他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睡意。

这是他生平唯一害怕的东西。

他眼里流露出恐惧,身体控制不住颤抖,在光线暗去、大雾四起的天地里一个人失忆流浪,呜呜呜地泪流满面。

黑色的风筝线,两头都切断了。没有人会等他,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回不去了……

江一鸣身形一定,戴着防毒面罩,停在公路中央,左腕绑着一根红色的缎带,右手持一把改良的鱼叉枪。

他的记忆停留在上楼的那一刻,等清醒过来时发现除了脚下的黑色路面,整个世界五米开外都被灰白色的浓雾占领了。

滚滚的雷声在头顶来回蹿动。

要下雨了吗?

他神思不属地又往前走了一段,然后被一阵时远时近的呜咽声攫取了注意力。

那哭声是如此地绝望和悲伤,刹那间勾起了他心底隐藏的焦虑与彷徨。

他心烦意乱,大喊让对方闭嘴,但对方不仅没有听劝,还开车偷袭他,把他整个人撞飞了。

鱼叉枪骤然脱手,高高抛起,落下,划出银色的光弧,消逝在茫茫灰雾之中。

被迫位移的江一鸣护住脑袋,身体贴着路面粗暴翻滚,在持续不断的玻璃破碎声中一层一层地丧失了所有意识。

温热的液体慢慢淌过脸颊。

噼啪。

有人在他耳边把玩金属壳的打火机。

电火花闪过,暗无天日的世界被一盏盏橘黄色的烛火点亮。

“沈熠。”

他听到了肆虐的风声和暴烈的雨声。

“醒醒。”

风很大,雨很浊,但一点都不冷,过分柔软缠绵的触感落在他的唇上,让他情不自禁地用呼吸回应,右手紧紧地攥住对方。

就像镌刻在身体里的本能,他睁开了眼,然后看到了他的梦。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跪坐在他身前,长发迤地,笑吟吟地打趣他,手指抚过他凌乱的发。

三分钟前,他撞碎了墙上用于装饰的镜子,从里面滚了出来,脸上被划了一个口子,衣服又脏又破,发丝里全是沙砾和玻璃渣。

“为什么不说话?”她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像是忽然间发现了新大陆,露出困惑的表情:“你今天长得好奇怪啊……”

“……”

江一鸣只是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惊愕之中。

他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害怕太快清醒,所以只能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想仔仔细细地记下她的容貌,但很遗憾,他只要一分神就会立马忘记她的脸。

“沈熠~”

作怪的手指揪住了他的脸蛋,把他扯成大饼脸,江一鸣眉心一拧。

“你叫我什么?”

“沈熠啊~”

“……”

他神色僵硬了一瞬,同时眼角余光瞥到了缠在自己手腕的红色缎带。

他想起来了。

想起了1414,想起了希莱亚,想起了阿妍,想起自己是因为一场交易、受人之托才出现在无尽海,然后倒霉催地被一个爱哭唧唧的弱智给开车撞晕了。

沈熠……

是了,救他的是沈熠,委托人也是沈熠,命运兜兜转转,总是那么地充满戏剧性。

江一鸣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你是……沈暮?”

名唤沈暮的女人眨了眨眼,没有应对他的明知故问,只是收回右手,掌心向上,摊在他的眼前。

江一鸣呆呆的,完全没看懂她的明示。

沈暮不开心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晃:“老不死的!我的生日礼物呢!”

“???”

他看起来很老吗?

江一鸣身上有伤,差点被摇散架了,赶紧举手投降:“有!有的!”

对方一听,立马不闹了。

他龇着牙,将缎带解下:“给你给你!”

沈暮低头,盯着那根缎带,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半天没说话。

江一鸣心情复杂,看了她好几眼,表情欲言又止,他在犹豫,在纠结要不要告诉对方,他只是个送快递的,并不是她口中的那个沈熠。

他起了卑劣的心思,良心有点不安,但很快的,这点廉价的羞耻就被他抛却脑后。

“我懂了!”

沈暮扑到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你是想把你送给我当礼物,对吗!”

胸口疑似断了两根肋骨的江一鸣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感觉自己灵魂都要升天了。不过他嘴比身体硬朗,仍旧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白着脸,五官扭曲着,凹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对。”

一个金属壳的打火机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刚好砸在他的脚边。

叮的一声。

江一鸣转动视线,终于从温香软玉的梦里分出了一点心神。他看了眼黑黢黢的天花板,将那个打火机捡起,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正靠坐在一栋装修复古的别墅里。

可能是天气原因,这里断电了,整个一楼只有旁边壁炉里燃烧的柴火照明。

他砸碎的那面镜子原先就在壁炉上方,现在只剩下一个华丽的镜框,颜色和造型非常像沈暮胳膊和腰上用于固定服饰的金色穗子。

“沈暮。”

“嘘——”

他心中有诸多疑团需要解开,但沈暮不给机会,上来就堵他的嘴。

他根本抵抗不了,很快就沉迷其中,一时间忘乎所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模糊了。

那些编织在她发间的孔雀翎,在火焰的炙烤下闪闪发亮,晕开魔性的光圈,他目眩神迷,手指动情地梳过去,抱着人在柔软的圆形地毯上滚了一圈。

这与世隔绝的暴风雨,这放纵又荒唐的夜,是他以前从未涉及过的领域,不,不对……也许曾经有过,只是他不记得了。

金色的穗子滑落,吸附的掌心爱抚过扬起的天鹅颈,他们的体温是如此地相近,苍白到接近脆弱的皮肤在火光的调和下几乎要融为一体。

“沈熠……”

她亲昵地与他鼻尖相蹭,揉乱他的发,令他更加地心浮气软,忍不住埋下去。

是的,他是沈熠。

沈暮的沈,熠熠生辉的熠。

她说过的,他是她的专属小太阳,他记得的,一直都记得,他——

有冰冷刺骨的硬物划过他的耳垂,已经头昏脑胀的江一鸣瞬间被冻得一哆嗦。

他眼神清明了一些,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对方左手佩戴的戒指。

那戒指是用长发结成的,在她无名指的根部绕了三圈,有月光石雕琢而成的珠子点缀其间,像极了一颗颗冰封的眼泪。

眼泪……

思维混乱的某人好似突然被击中了脑仁,大叫着,反应过度地从沈暮身上弹开,缩回了壁炉边。

“沈熠?”

“不行!”

江一鸣捂着脑袋,哀叫连连,手臂上青筋暴起,嘴巴仿佛失去了控制,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江一鸣本意是想好好解释,因为他的身体现在很不舒服,无法再继续为她服务,但这些话从他嘴里蹦出来又变成了另一种神奇又诡异的画风。

“暮暮,你已经怀孕了,你忘了吗?”

江一鸣:“……”

沈暮笑嘻嘻地凑近他:“我没忘啊~”

“他们好的很,不用担心。”

江一鸣拧眉,终于察出不对劲了。

有人在操控他的身体,自他滚进这栋别墅开始,他的声带,他的眼睛,甚至他的大脑……或许还包括了刚刚意乱情迷的戏份,不然他为什么会像只野兽一样,无法管控自己的欲望,更糟糕的是,他竟然一点细节都回忆不起来了!

江一鸣眼珠转动,目光投向壁炉,发现里头燃烧的并不是木柴,而是某种特制的枫蜡,它们发出暖色光的同时还会散发出浓郁的甜腻腻的香薰味。

“沈熠~”

脸颊被人戳了戳,江一鸣捉住她乱动的手,又开始复读机。

“不行。”

沈暮无语:“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江一鸣抿唇,默默地将她吊儿郎当的睡裙拉回正经的位置,然后低下头。

“你说。”

沈暮笑了笑,反扣住他的手:“我的生日蛋糕啊,我们一起把它解决掉吧。”

江一鸣愣了愣,被她牵着站起身:“蛋糕?”

“是的。”

别墅很大,离开了壁炉照明区,通道里又黑又湿冷,偶尔闪电擦过,才能看清前方迷宫一般的道路以及两边墙壁上悬挂着的人物画像。

沈暮带着他在黑暗中畅通无阻。

“爸爸妈妈早上给我做的,但我想等你回来再一起分享,嗯,还有言言和小曦。”

他们拐进了一个婴儿房,里头没有任何与婴幼儿有关的摆设,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本该出现在餐厅的长方桌。

素色亚麻桌布,樱桃甜心桌旗,他盯着对面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不动声色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房间不通风,几股杂糅在一起、强烈到辣眼睛的腐臭味,刺激着他的呼吸道粘膜,让他止不住地流出生理性的泪。

“打火机。”

沈暮从他口袋翻出需要的东西,俯身为桌上的蛋糕插上点燃的生日蜡烛。

“暮暮……”

“一根,二根,三根……”

沈暮笑得一脸幸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到身边之人微微发颤的呼唤。

橘黄色的火焰,一朵一朵升起,又被一根一根地安插在12寸的水果蛋糕上,只是这个蛋糕明显已经变质了,奶油味像下水道里的死老鼠,上面装饰的水果,犹如厕所里堆积的粪便,密密麻麻的,长满了霉菌。

“三根,四根,五根……”

规则的序列,无序地摇曳,烛光之外放大的无形触手,揉碎了这一室阴影。

两具被棕熊啃食过的尸体靠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张着嘴,无声地惨叫。他们的内脏被掏空了,头皮被撕裂,眼眶里空空如也,大半身体只剩下一副斑驳的骨架,因为时间久了,上面残留的肉都被风干了,所以新换上的衣物没有被污染,依旧干干净净的。

“六根、七根、八根……”

江一鸣怔忪地收回视线,在瞥到蛋糕旁边的花瓶时,整个人猛地僵住,身体如坠冰窟。

那里面插着几根风信子,花瓣枯萎了,一碰就碎。

他死死地盯着那,仿佛忘了怎么呼吸,好半晌,将手慢慢伸了过去,目标却不是花瓶而是花瓶后面的一个保鲜盒。

“十一,十二,十三……”

盒子里有两个红通通的东西,虽然隐约有了人的面部轮廓和四肢,但由于月份太小,咋一看,很像两条扒了皮的老鼠。

气氛压抑得可怕,但偏偏并不安静,有晶莹剔透的东西,一颗一颗地掉进了盒子,溅湿了那两个早就死去的胎儿。

“十四、十五、十六……”

指尖在塑料盒的边缘压得发白,江一鸣缓缓抬眸,视线已然被泪水淹没,喉咙哽咽到生疼。

“……一开始接近你,是我别有用心。”

“十七、十八、十九……”

他无措地抱着盒子,眼眶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我真的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沈暮顿了顿,倏地转过头,双眸亮晶晶的,洋洋得意地向他宣告。

“二十!沈熠,你听见了吗?我今年二十岁了!我和你一样,也是个成年人了,以后你不准再随便管我!”

保鲜的盒子忽然从怀中坠地,江一鸣抓着胸口逐渐被染红的衣物,一点点地跪了下去,额头点地,脸色青白得吓人。

“有人在敲门。”

沈暮偏过头,无视了地上痛苦挣扎的爱人,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去看看。”

“不……别去……”

江一鸣咬着牙,在对方路过他身边时,用力地扑了上去,想要紧紧地抱住对方。

“阿尔法!”

他没有如愿,因为生日蜡烛的火,灭了。

荒山野岭,大雨如注。

白色的复古别墅中,原本躺在壁炉前的男人忽地打了个冷颤,从昏睡中悠悠转醒,龇牙咧嘴地坐起身。

他被车撞了,身上多处骨折,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及要害,反正现在是挺酸爽的。

江一鸣扶着墙站立,脑袋左右转动,发现自己正位于一座陌生的别墅里,家具乱糟糟地摆布,估计年代久远,又旧又破,灰尘十分厚重。

没有电,也找不到可以点燃的东西,江一鸣只能凭借着时不时闪过的雷电来看清周围的环境。

他好像是从壁炉上的镜框里滚出来的,现在那里有一个大黑洞,往里探了探,只能感受到若有似无的风,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他本能地觉得有点危险,自动地远离它,而后一手捂着胸,一手摸着墙,一瘸一拐地在别墅里晃悠,试图寻找可用于照明的东西。

也不知道这栋别墅里会有什么奇怪的生物,至少在天亮之前,他得先保证自己能安全地度过一夜。

他运气不错,居然直接摸到了厨房。

借着忽闪忽闪的电光,他从灶台下的地柜里翻出了一包蜡烛和几盒火柴,打开一看是插在生日蛋糕上的那种,一根可以烧2~3分钟。

江一鸣啧了声,算了,聊胜于无吧。

火柴有点发潮,试了整整快一盒才点燃,江一鸣举着彩色的蜡烛,在厨房里走动,发现整个厨房像被人打劫过一样,电器砸了,厨具摔了,陶瓷碎片汤勺筷子散乱地扔在地上,而且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地上、桌子上、包括水池里都有一层黑色的溅射状污渍附着,是哪怕灰尘很厚也难以遮掩的显眼程度。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之前的冰柜藏尸事件,江一鸣眼皮一跳,用余光囫囵扫了圈,确定完毕后,大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这里没有冰箱。

他脚步转动,准备离开厨房,去其他房间看看,找个可供休息的地方或者翻出点有用的工具防身,只是刚走到门口,就感觉有几滴液体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摸了把,黏黏的,烛光一照,满手血红!

啪的一声。

有人按下了开关。

昏暗的厨房从身后透出暖色的灯光。

江一鸣神色一凛,飞快掉头,然后被眼前凶残又血腥的案发现场给狠狠震惊了!

有人在厨房里杀了人,还在水池里分了尸,屋子里到处都是飞溅的血液!挖空的躯干泡在水里,砍下来的四肢摆在桌子上,那些内脏都用玻璃罐子装着,整齐地摆在冰箱里,他为什么这么肯定呢?因为该死的,那个消失的冰箱就摆在他对面,冷藏室的门都大开着!

江一鸣抬头,一根血淋淋的生殖器就这么被当做辟邪镜子,赤丨裸裸挂在门框上。

“……”

什么叫做男人之间感同身受的痛?他现在就是了!江一鸣捂胸的手默默下移,双手交叉着,挡住了莫名冷飕飕的裆部。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这下手也太狠了吧,而且……

江一鸣看向灶台上正咕噜咕噜沸腾的砂锅,而且阉割加碎尸都不够解恨的,对方还把死者的头颅给煮了。

有痛苦的呻丨吟从砂锅里传出来。

江一鸣犹豫了一下,绕过地上沾血的斧头,走一步停一步地靠近。

他把火关了,没敢用手碰,从地上捞了个勺子帮对方把砂锅的盖子顶掉。

一霎,热腾腾的白雾带着煮熟的肉腥味弥漫开来,江一鸣皱着脸,用手挥了挥,往后退开。

“你是谁?”

他没往锅里看,却脑补出了对方皮开肉绽、骨肉分离的惨烈模样。

对方嗓音磕磕巴巴的,口齿含糊,江一鸣耐心分辨着,最后得到了一个令他胆战心惊的回复。

沈熠!!

江一鸣用袖子遮住口鼻,往前凑了些。

“你是沈熠?!”

如果沈熠死了,那是谁救了他?又是谁让希莱亚她们来和他做的交易?!

锅子里的头颅应了声。

他看了眼绑在手腕上的红色缎带,眸色微沉,追问道:“谁杀了你?”

“我的妻子。”

“谁是你的妻?”

“沈暮。”

“……”

江一鸣汗毛一竖,危机感十足地蹲下身,几乎是同步的,一柄锋利的斧头就擦着他的头发抡了过来,精准地砸中了砂锅。

哐啷一声,沸水四溅。

江一鸣就地一滚,想抖掉身上的汤汤水水,一抬眼却发现厨房里昏暗一片,空气潮湿,碎片凌乱,到处都是厚重的尘埃、污渍、蛛网。

江一鸣爬起来,拍掉头上的灰。

这里没有尸块,也没有砂锅,死气沉沉的,好似刚才目睹的一切只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惊悚的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的。

大概在十年前,这里发生过命案。

先是一对老年夫妇在野餐时被一群带崽的棕熊咬死了,然后在同一年,这栋别墅的女主人,也是老夫妇的独生女,将她的丈夫用斧头砍死并碎尸、烹尸。

从墙上挂着的画像和地上零零碎碎的照片可以看出,这原本是个非常幸福和谐的四口之家,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江一鸣身形顿住,驻足在一间婴儿房门口,当年女主人杀了人后就消失了,至今不知去向,据说那时的她还有孕在身。

啊,你问江一鸣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多?

当然是因为从他回到客厅后不久,沙发底下的一架老式收音机就开始叭叭叭地播放本地十年前的别墅灭门惨案了。

有弹珠的声音骨碌碌从天花板上滚过。

江一鸣精神高度紧张,眼珠乱动着,握着一个锤子,警惕地退到壁炉边。

刚刚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听到了楼上有人走动的声音……

女主人如果没有死的话,那她会不会还藏在这栋别墅里,一直生活到现在,甚至在他进入这个屋子时就盯上了他……

江一鸣呼吸一窒,似若有所感般,腾地仰起头,恰好这时,一道雷蛇在天空炸响,紫光短暂地驱走了黑夜。

万物归寂。

心跳一瞬间地止停。

江一鸣眼睛忽然睁大到极致,当场表演了一下医学奇迹,两手一撑,带着一条伤腿,身手灵敏地翻进了壁炉上方镜框里的黑洞。

他看到了!

就在天花板上!

从进来开始,她就一直跟着他!

他紧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要回想刚刚看到的骇人画面,呼吸急促、手脚并用地往里爬。

有风自隧道前方迎面吹来。

江一鸣垂下脑袋。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一整夜,只觉得自己手肘和掌心都磨破皮了,喘气也越来越艰难。他胸口闷疼闷疼的,不停咯血,爬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一个瘫子。

他疑心自己要死了,因为他开始不断地幻听,一会儿有男人在他耳边求救,一会儿有女人在身后狂笑,反反复复的,最后全变成了前方的知了声。

七月的蝉鸣,是盛夏的讯息,泥土揉进眼里,让他刺喇喇地疼。

不是幻觉……

江一鸣把唇咬烂,泪眼朦胧中又迸发出了一股狠劲,追着知了声爬过去,最后一头扎进了隧道尽头温暖的光芒中。

得救了吗?

他在黑暗里待得太久,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自然光,流着泪,闭着眼,趴在柔软的圆形地毯上,上面都是阳光的气息。

他如释重负,他重获新生,他想哈哈大笑,却被一声清脆的稚童声打断了。

“你是贞子吗?”

“……”

邋里邋遢的某人仰起头,乌漆麻黑的脸上被眼泪冲出两道白皙的沟壑。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小孩换了个姿势,单手托着下巴,一脸恹恹地乜着他,似乎刚睡醒,顶着一头弹性十足的卷毛。

“你是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从电视机里爬出来?”

某人回过头,然后看到了一部正冒着火花的被打碎了屏幕的液晶电视,好像、似乎、应该是他的杰作……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趴在地上,全身酸疼,肢体半残,连坐起来给对方浅浅磕个头道个歉都做不到。

“道歉有什么用?赔钱吧。”

某人一听,声音更弱了,差点把头钻到地里:“我没有钱……”

“没钱就打工还。”

某人一愣,呆兮兮地反问。

“打工?”

小孩看着他,空置的左手抬起,手指勾了勾,一张牛皮纸就从茶几的书本夹层飞了出来,落在他的面前。

“我需要一个临时管家,替我料理这栋别墅和附带的花园。”

某人一目十行,锁住了刚需的四个字。

“包吃包住?”

“是的。”

这还要考虑吗?他当即摁了个手指印!

小孩表示新奇:“你不问问工期吗?”

某人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不是临时工吗?”

“是的,临时工,所以你只要为我工作500年,就可以还清所有债务了。”

“……”

某人缓缓张大嘴,一脸痴呆。

“……多少年?”

“500。”

“……”

天呐,他命都没这么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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