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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蝉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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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生气了。

这是江一鸣每天端着饭盆蹲在大门口连续守了一月才后知后觉得出的结论。

是这样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病了,内分泌紊乱或者精神压力过大,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频繁地做噩梦。做噩梦就算了,每次他从梦中惊醒还要伴随着高分贝的噪音,以至于沈暮每天早上都要被他准时准点地强制唤醒。

他也不想影响她,可他完全控制不了,连喝中药调理都试过了,他还是会不停地做梦,不停地大喊大叫,哪怕一觉醒来,梦里的一切很快就会了无踪影。

他忘了梦中的经历,但这些源源不断的虚幻的东西却实实在在地在用无形的大手玩弄他的人生,每一次……每一次都要在他即将开启充满希望的新生活时恶毒地出来找存在感,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江一鸣咬牙切齿地咒骂,那明明属于自己却无法掌控的命运,那些如同附骨之蛆的该死的梦!

可极度的愤怒之后又是无尽的空虚,以及波涛汹涌的无法倾诉的委屈与孤独。

他死死地咬住唇,垂下脑袋,坚持着没哭出声,只眼泪跟断了线似地啪嗒啪嗒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无意间给另一个纬度的物种造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

一串举着幸运草当伞的蚂蚁火车从他脚边迁徙而过,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往下砸,随机困住并淹死几只可怜的工蚁。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黄花菜都凉了。

江一鸣终于察觉自己的状态不对了,连忙吸了吸鼻子,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挤掉眼眶里满溢的液体,然后把搁置在一旁的饭盆摆回腿上,准备化悲愤为食欲。

谁知饭才干了一半,他又又又爆哭了。因为他想起手中的盆,吃的米饭,包括筷子都是用的沈暮的钱,不,事实上连那个世界都是沈暮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

他在画中的世界自由出入,看风景,吃美食,翻天覆地地冲浪,大手大脚地花钱,却无法交到任何一个知心的朋友。因为他心里清楚,他们都是假的,就像游戏里设定好程序的NPC,每天做着同样的事,重复同样的错误,日复一日地念叨着固定的台词,永远永远地活在同一个星期天。

他和他们根本就不是同类。

他想,他又被当成垃圾扔掉了。

江一鸣脑子里无来由地蹦出了这一句,紧接着如同解锁了镇压情绪怪物的潘多拉魔盒,一股不可抗拒的悲伤自内心深处决堤而出,瞬间击垮了他。

有无数的蚂蚁在他的血管里爬行,咬啮他的心室心房,他开始发了疯一样地思念着一个人,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记不起对方是谁,最后变成一只狂躁又绝望的无头苍蝇,只会在花园里横冲直撞地寻寻觅觅。

“闭嘴!闭嘴!”

白昼的苹果园,到处都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泪流满面。数不尽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嗞啦哇啦地叫,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霜雨雪,它们就一直在那!

他丧失了理智,完全神志不清了,满肚子阴暗的想法,表情越发狰狞。

它们肯定是故意的,故意干扰他的思考,故意破坏他的回忆,让他脑子嗡嗡嗡地响,让他头晕眼花,恶心想吐,让他一辈子也找不到她!

他狠狠地踹在了一棵苹果树的树干上,枝桠猛地晃动,红彤彤的苹果便如雨般扑通扑通地坠落。

江一鸣没躲,然后就被砸晕了。

时间线快进到午夜十二点,二楼的大摆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

已经失踪了整整一个月的沈暮终于在某人超级无敌怨气十足的碎碎念中出现在了自家别墅。

她本来想直接上楼的,路过楼梯时却看到了从厨房里透出的灯光,于是就拐了个弯,改往另一边飞。

“你在说什么?”

她一进来就看见了坐在餐桌对面的某人,对方自言自语着,对着身前的大饭盆,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油炸物的孜然香。

碎碎念的声音骤然消失,三秒后,江一鸣唰地抬眸,死死地盯着对面那个正在飞来飞起的小孩,在确定不是幻觉后反应非常过激地窜起身,把原本身下坐着的椅子都掀翻了。

“沈、沈暮?!”

“是我。”

不理解对方为何这么激动,沈暮多看了他一眼,而后忽地一顿,语气诧异:“你为什么要哭?”

大概没照镜子,江一鸣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饱满的核桃。

“因为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嗯,你知道的,我总是被吓到……”他下意识偏过头,避开了对方探究的目光,声音低低的,撒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谎。

“你要吃鳕鱼吗?冰箱里还有炸鳕鱼。”他没问对方去了哪,为什么要把他扔在这不闻不问一个月,只是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无声无息地掩埋了他这段时间日渐疯狂的歇斯底里。

沈暮垂下眼:“我不想吃东西。”

江一鸣点点头,把椅子扶正,重新坐下吃宵夜,一口一个嘎嘣脆,油滋滋的,还隐约带点奶香味。

沈暮眉头一皱:“你在吃什么?”

“炸知了。”

“……”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他愣了愣,视线落到对方脸上,琢磨片刻,弱弱地问:“……这个不能吃吗?”

见对方摇头,他犹豫了几秒,还是默默将饭盆推了过去,试图跟对方分享一下,但被婉拒了。

沈暮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完心态后笑着望向某个已经饥不择食的大胃王,然后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真是饿了。”

说完就起飞,江一鸣睁大眼,赶紧喊住准备离开厨房的沈暮,神色略显紧张,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个阶。

“你去哪!”

“上楼。”

哦,原来是误会了……

高度紧绷的身心倏然松懈,他捂着胸口,跌回椅子上,吓死他了,还以为她又要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了。

“实在害怕做梦的话,以后都可以来我的房间休息。”

“……”

江一鸣被口水呛到了,憋红了脸咳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去了她的房间就不会做梦了吗?开玩笑,虽然他俩年龄差大,但始终男女有别啊,怎么可以随便睡一块!真是的,他可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江一鸣很有骨气地立了个flag,不过众所周知,人在情绪上头时立下的flag往往都是打脸前兆,一个人越是抗拒某件事发生,那么这件事就越会保留发生的概率。

“沈兄?”

凌晨一点多,解决完炸知了的江一鸣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今晚没打算睡,所以想上楼冲个冷水澡醒醒脑,方便接下来通宵达旦,至少不能再让沈暮生气了。

可谁知他运气这么背,一进门就踩到了一颗该死的弹珠,害他摔得四仰八叉,直接晕了过去。

“沈兄?”

有人在推搡他,力道一下比一下重,但问题是他又不姓沈,想来对方肯定认错了人,他不耐烦地拍开对方的手,闭着眼,翻了个身继续睡。

他真得好困好困啊,不要再搞他了。

那人眨了眨眼,果然没再搞他,思考片刻,突地灵机一动,双手合在嘴边,俯身贴近他的耳朵,然后——

“沈兄!!!!!”

这一声气沉丹田、惊天地泣鬼神的河东狮吼,气波浩荡,威力超凡,把江一鸣当场连人带椅子地震翻了,废报纸糊了一身。

他仰躺在地上,神情呆滞,怀疑自己右耳已经失聪,脑浆也被崩烂了,半天无法回神。

不,或许现在的他已经因为过度受惊而死翘翘了,所以他的灵魂才升到了太空。

那些由无数恒星、星团和星际物质组成的运行系统,它们在宇宙中构成漩涡状与椭圆形的岛屿,而这些星系中的恒星和星际物质又会相互吸引,形成弥漫状或者行星状的的星云。

他被尘埃和气体包围了,掉进了星海之中,无数环型的、甲壳虫型的飞船自星际介质中超音速穿梭而过,花式对冲,等离子、磁轨炮乱飞,炸出一朵朵绚烂的光团。

不过新的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太空里会有道士存在?一个身着蓝色道袍的女冠忽然闯进了他的视野,看着二十出头的年纪,眉心一点莲花印,表情欢脱。对方没有佩戴头冠,只用了一根木簪束发,道袍缝缝补补的,有好多补丁。

“沈兄,你终于醒了!”

江一鸣默了默,缓缓坐起身,隶属于现代都市的高楼大厦和炫彩摩天轮便逐一跳入了眼眶。他转动眼珠,发现自己正坐在绿化公园的草地上,游人不少,却似乎完全看不到天上正打得火热的星球大战。

“不是看不到,只是习以为常了。”女冠站起身,双臂甩了甩袖,叹着气为他解惑。

江一鸣闻言,目光又落回对方身上:“请问你是……?”

女冠惊了:“沈兄,我是萧纨子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

“你还欠我一百块灵石呢!”

“……”

江一鸣神色一变,唰地起身:“我失忆了!”

萧纨子不信,将他上下扫了遍,怀疑对方是想赖账,略一思索,问道:“那姜姑娘呢?你把她也忘了?”

正在整理衣物的江一鸣慢慢停下动作,他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词,呆兮兮地望向她:“……姜姑娘?”

萧纨子看他眼神就知道他这次是真心的困惑,好吧,看来是真的失忆了。

昔日且歌且行、潇洒恣意的挐云少年,如今却前尘尽忘,物是人非,风流不再,只能身无分文地沦落街头,盖报纸避寒,啃垃圾度日,还疑似被对象甩了,不对……没准这么堕落还是因为失恋呢,泪目!

“……”

江一鸣嘴角抽了抽,指向她的道袍:“可你看起来比我还穷……”

萧纨子登时尬住了,挠了挠头:“这个嘛,其实说来话长,总之一言难尽……”

“我的名字。”他失了耐心,打断她的絮絮叨叨,尝试索取有效的信息。

“你叫沈熠啊。”

感觉有点耳熟,他皱眉。

“那姜姑娘呢?”

“姜姑娘就是——”

话还没说完,地面就猛烈地晃动起来,江一鸣还以为大地震了,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五十多米高的奥特曼从天上掉了下来,砸扁了一个停车场,激起了厚重的灰尘和沙石。

吓他一跳,还以为……等等!江一鸣揪住头发,脱口而出:“奥特曼?!”

无数的刹车音逼近公园,前照灯连成一片白光,一群扛着手电筒的男女老少从光里跑出来,往这边飞奔,气势如虹。

萧纨子掐指一算:“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江一鸣只能跟着跑,逆着嘈杂的人流往外挤,差点被压成肉饼,最可气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才破出重围,迎面又来了一波摇头摆脑的丧尸。

黑色的直升机在丧尸潮上方随行,机关枪哒哒哒地往下扫射,枪枪命中,但由于敌方数量过多,明显杯水车薪。

“走这边!”

江一鸣袖子被拽了一下,被动地转了个身,跑了会儿又好奇地回头看,然后惊得差点咬到了舌头。那些丧尸居然跟着他们跑了,难道他们两个靶子比一群活人还有吸引力?!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想起了萧纨子最初说的那句“习以为常”。

萧纨子跑路大喘气:“还能怎么回事!天道崩坏了呗!”

“天道?”江一鸣拧眉:“天道又是什么!”

他没等到回答就因为绊到了一块碎石,摔趴在了地面,膝盖疼得一时站不起来。一只飞天大螳螂正好路过,镰刀状的捕捉足上串着一个惨叫的人类。它看到了地上的江一鸣,似乎对他更感兴趣,双臂一展将那个人类撕裂成两半,内脏血液哗啦啦溅了一地。

南北向的大街,两边店铺统统关门大吉,里头全是互相捅刀的面包人和蛋糕人,前有巨虫,后有丧尸,头上还在玩激光战,他们已无路可退了!

江一鸣头皮发麻:“萧纨子!”

萧纨子啊地一声,终于想起自己是个修士了,飞快掏出一沓黄符纸:“别怕!我会画传送符!”

江一鸣眼白剧增,被她气得差点吐血:“这也能忘?你该不会半路出家的吧!”

“对啊。”

“……”

好坦然,好理直气壮。

萧纨子咬破指尖,在纸上一气呵成地画咒,末了往地上打了一掌。

“诛邪除魔,百鬼莫侵!”

一道猩红的火龙轰地而起,在水泥地面绕了一个大火圈,像是凭空在这个崩坏的世界挖出了一个可以逃离位面的虫洞。

“走!”

萧纨子扶他起身,两人跳了进去,而几乎是同一瞬间,头顶的火圈骤然缩成一点,火焰熄灭,将那群危险的东西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两人掉进了一个山洞里,乌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黏糊糊的未知液体,每个角落,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想找个干净的地方站着都做不到。

江一鸣喊了一声,很快的,在左前方获得了回应,一道引火符飘过来,红黄色的火光照亮了洞穴一隅。

“这是在哪?”

江一鸣嫌弃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拉了丝的粘稠液体,像混了粉笔灰的胶水,带着鱼鲜内脏腐烂的恶臭。他运气差,进来时还滚了一圈,现在全身都臭烘烘的,犹如一个人形垃圾桶,萧纨子也差不多,一边向他靠近,一边绞袖子沥水,啊啊叫着拯救差点全部泡烂的符纸。

“我也不知道,我刚刚好像念错了口诀……我再试试!”

江一鸣逡巡的目光一滞,盯住了对方身后那片黑暗的去处,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呼吸声。”

萧纨子警惕地回头:“你别吓我!”

江一鸣却转过身,指向另一边:“那边也有……”

密密麻麻的呼吸声,夹杂在微风中的腥冷的吐息,仿佛此时此刻,这个幽暗空灵的洞穴里有成千上万的观众存在。

这不提还好,一提她也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在黑暗里凝视他们,萧纨子起了身鸡皮疙瘩,迅速取了张符,重新画上咒文。

“这次一定行!”她抬眸,心头顿时一惊:“沈兄,你别乱走啊,小心走丢了!”

正对手中的亚麻布碎块发愣的江一鸣回魂了,立马走回来:“来了!”

萧纨子把大袖子递给他,叮嘱他一定要抓紧,然后右手一把捏碎了传送符。

“阴阳开道,百鬼莫侵!”

可能是洞内湿度过高,这次没有起火,江一鸣只听到砰的一声,一阵白烟袭面而来,将两人团团围住了。

他呛了一下,没忍住用手挥了挥,待到眼前景象逐渐清明,才发觉两人已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送到了新场景。

金戈铁马,烟尘滚滚,他们正站在被破开大门的皇城之上,底下哀鸿遍地,死伤无数,尸体挂得到处都是。身穿银色铠甲的骑兵冲进城内,旌旗猎猎,呼喝连天,踩着飞溅的血肉推平了这直抵黄龙的朝歌之路。老皇帝早带着文武百官丢城南下,这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至死抵抗的护卫军,以及几个专门用来殉城彰显昔日大国虽败犹荣、坚毅不屈气节的无名公主和妃子。

一个绿衣服黑纱帽的老太监将最后一个苦苦哀求的女人一脚蹬下楼,一转身就看到两个不知道哪来的臭气熏天的疑似乞丐的人物。蓝衣的他看出是个道士,另一个衣服古里古怪的,他认不出身份,但凭借此人留短发不蓄须,就可以推断出对方不是曾经受髡刑的乱臣贼子,就是那群本该天诛地灭的异族贼子!

他眼神一厉,从地上捡了把沾血的武器就向两人砍了过去:“无耻逆贼,看剑!”

江一鸣一句废话没有,抬腿就是当胸一脚,把这老比登踹下了城楼,而后掉转方向,一把攥住了萧纨子的衣领,晃啊晃。

“到底行不行啊你!到底要把我送到哪去!”

“沈兄,你冷静啊……”

“我冷静你个头!”

利啸声响起,两人神色俱是一凛,非常同步地蹲了下去,躲开了数枚长箭,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底下有两批银甲兵从城墙两边包抄了上来,彼时两面夹击,可是插翅难逃了。

“你的符纸呢!”

“都泡没了。”

“……”

江一鸣瞪了她一眼,往地上一躺,觉得还是死了算了,没准死了就能离开这个糟心的梦。

萧纨子就乐观多了,指尖掐血,直接在地上画字,师父说了符箓只是一种载体,咱们修士修的是身和心而非外物。你看,天道尚且无常,说坏就坏,那她又岂能偏执于一物而事事束手束脚,丢失了自己的道心?她就不信了,没了符箓她就不能使用神行之术,“我命由我不由天,再来!”

江一鸣正发着呆呢,忽然之间狂沙四起,风云变化,天地一刹那的黯淡无光。

【滴,密码正确】

“???”

他听到了一阵机械音,懵圈地坐起身,还没来得及辨认出音源方向,摧城乌云之中就落下了数道紫色的神威飞火,将他与萧纨子一起给炸得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当然,这是士兵的视角,事实上,江一鸣和萧纨子只是被阵法传送到了冥界。

等等,冥界?!

江一鸣从彼岸花海中翻身而起,表情狰狞地掐住了萧纨子的脖子:“你个衰鬼引雷针,你害我一起被雷劈死了!”

“沈兄,你冷静啊……”

“我冷静你个头!”

他一下推开对方,神色茫然地抱住脑袋,在花海里来回地走:“可我都死了啊,为什么还不醒!为什么回不去!阿尔法,阿尔法!”

他不自觉地念出了陌生的人名,但他没有意识到或者已无暇顾及,因为他的脑子早被焦虑和恐慌占领,变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思想空壳。

“沈兄,使不得!”萧纨子看他接近崩坏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连忙上前拉住想要跳河自尽的某人,苦口婆心劝阻:“死在幽冥河里的人,是永世无法离开冥界的!”

江一鸣反手握住她的胳膊:“你可以送我回去的,对吗?”

“这个……”

“对吗!”

萧纨子纠结了会儿,还是如实答复:“我的能力,你已经见识过了,恐怕不太行……但是!!!”

她见对方希望落空后又再次岌岌可危的表情,立马大声补充:“但是我们可以去枉死城找姜姑娘,她比我厉害,她肯定行!”

江一鸣烦躁的情绪忽地一顿,无端地走了几秒的神,紧握的手指慢慢松了开来。

“……谁?”

“就是姜姑娘啊,你俩以前还——”

“名字。”

萧纨子一拍脑门,竟然忘了对方失忆了!

“姜姑娘本名叫姜怨离,是冥界十殿阎罗之一,枉死城的城主,后来改名叫姜怨。”

姜怨……

他神色恍惚地往后退了一步,雾蒙蒙的双眼对着她,唇瓣翕动。

“姜怨又是谁……”

萧纨子摆手:“想不起来就算了,一会儿见到了再当面问个清楚吧。”

现在她要先寻一个渡口,最好可以是舟渡到枉死城的船只,可喜可贺,这次她没那么衰了,才一刻钟就把事给办妥了。

冥水河畔,白骨河滩,一个披着黑色兜帽斗篷的骷髅人正站在渔船边等候。

“姜姑娘不在枉死城,我们得改去奈何桥了。”这是萧纨子刚得到的消息,江一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在她旁边坐下。

孕育滋养冥界的母河,途径七座主城,横贯九大山脉,拥有一千多条汊流和支流。其中有三条最为出名,分别是穿过轮回之地的奈河,通往无间地狱的火河,以及环绕枉死城的由蛇虫鼠蚁与血泥组成的怨河。

河水悠悠,溯游而上,两侧摆满了用鲛人眼泪制作的长明蜡烛,火光是像一团团幽蓝色的鬼火,水晶花是天然的灯托,花环玲珑剔透,在烛光中闪闪发亮,散发着清远似梦的幽香,再往后是成片成片的妖娆的彼岸花,在漫天星雨下,浓烈似业火。

船尾的渔夫在看杂志,没错,就是杂志,他每翻过一页就看一眼江一鸣,搞得想静静发霉的江一鸣坐不住了,正面看了回去:“有什么事吗?”

船夫脸上没皮没肉,眼眶里只有两颗幽蓝色的火球,完全做不出任何的表情。

“没……就是觉得小兄弟有点眼熟……”

对方有点腼腆,说完就立起书挡住了自己的脸,没再继续观察他。

江一鸣注意到了杂志封面,居然还是动漫期刊,天呐,这也太离谱了,这可是修真世界里的幽冥界诶?!

萧纨子握拳,以手抵唇,她能说她也收藏了几套吗?还有清凉男模版数十套,咳咳,她肯定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是这样的,大概在三年前,昆仑以北群山之巅直指的天空忽然裂开了一条缝。”

她摊了摊手:“我们一开始是很害怕的,以为这是天人降怒、人间大劫的征兆,毕竟在我们的认知里,苍穹就是得道之人飞升后才能去往的神仙之境。我们对天威心怀敬畏,可事实上并不是的,等到动乱慢慢平息,理智回归,不少修士包括我都鼓起了莫名的勇气,选择御剑前往,一探究竟。”

她对上江一鸣的双眼,沉声道:“然后我们就从裂缝里窥到了一片与我们现在生活完全迥然不同的异世乾坤。“

那边的人和他们一样,恐惧过后选择了攀登,找出所谓的真相,她坐过他们的飞行器,可比她的飞剑舒服多了,还有免费好喝的饮料和炸鸡排。

“我们用灵石和他们做交易,交换彼此需要的物资,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萧纨子说着说着,忽而抬手一指:“看那,那就是奈何桥。”

江一鸣顺着指引望过去,看到一座黑色的廊桥横跨在冰蓝色的河面上,红灯笼招摇,朦胧烛光晃动,有些长得奇形怪状的人正在用一个竹竿捞河里的莲花灯。

原来聊得太入神,两人不觉间已经过了奈河的地界,江一鸣站起身,等船行驶到廊桥之下稳稳停靠后,就迫不及待地跳上了石阶。

河下望灯笼,河上赏花灯,这条廊桥起码超过三百米,水域极寒,站在一头只能看到十米之内的路,再往前就只剩白雾茫茫的一片。

一块黑色石碑立在左边桥头,上面是笔走游龙的两个红字:奈何。

“黄泉路,奈何桥。”江一鸣好奇:“听说只要喝下这奈河之中的忘川之水,就会忘掉生前的一切?”

萧纨子还未应答,不远处一声洪亮的喊话便插了进来,“岂止遗忘啊,活人掉下去,还能连魂魄一起化得干干净净,捞不回一点渣渣。”

啊,这么狠的吗?那还能喝?江一鸣寻声望去,然后眼角蓦地一抽。

一个红红火火的小吃摊摆在交叉路口位置,队伍排得老长了,当然最显眼的就是小吃摊上一闪一闪的招牌——孟婆食堂。

萧纨子和江一鸣走过去,那群等候多时的不知道死了多久的歪瓜裂枣们立马警觉起来:“喂,你们两个不要插队啊,到后面去!”

萧纨子立即解释:“不不不,我们不买东西,就是问个路!真的!”

一个很像食堂大妈的女人从百忙之中抬起头,在他俩之间扫了一圈,目光落到江一鸣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你们想问什么?”

江一鸣在研究菜单,什么炸耳朵、冒脑花、冰糖眼珠、九转大肠、麻辣青丝等等,还有热饮、冰饮可供选择,看得他一愣一愣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只有萧纨子在干正事:“请问姜城主在奈何桥上吗?”

孟婆了然一笑,颠了个勺,将红烧凤爪倒入盘中:“原来是找姜城主啊,她啊,自三年前就上了这奈何之桥,至今还未下来过呢。”

这凤爪看起来好大好肥美,就是指甲染了油贴了水钻,还特别长。江一鸣看着那个长了两个脑袋的男人把盘子端到一边,坐在地上就开始啃,左边脑袋嗦一口,右边脑袋嗦一口,完了骨头还宝贵地塞进了口袋珍藏。

“哥哥,你要买孟婆汤吗?”

江一鸣脑袋没动,眼珠往下转,就见一个被扒了皮的小女孩红通通地站在他身边,两颗裸露的眼球黑白分明,也血丝分明。对方抓住了他的下摆,另一只手举着盒装的孟婆汤,嗯,还是抹茶味的。

“妍妍回来,这个哥哥不爱喝孟婆汤的。”孟婆朝这边看了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手一招将小女孩叫了回去。

小女孩哦了一声,听话地把孟婆汤放回小吃摊旁边的饮料货架上,然后自己去花海里玩了。

“沈兄,我们走吧。”

萧纨子问清楚就想出发找人,可连喊几声江一鸣都没反应,跟雕塑一样,她满头雾水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嘿嘿,魂呢?不是说好要去找姜姑娘的吗?”

江一鸣依旧没吭声,不过这次倒是有反应了,知道跟着她的脚步走,萧纨子觉得他突然安静得格外诡异,忍不住回首瞄他,想问他怎么了,但又预感自己肯定撬不开他的嘴,索性不再试探。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桥廊,一个至始至终保持沉默,一个坚持不懈自说自话,空荡荡的奈何桥上穿廊阴风阵阵,雾气渺渺,灯火忽聚忽散,越往前行,可见度越低,稍微站远一点就只能看到彼此黑色的轮廓。

有很多瘦长的黑影在灰白的雾里移动,而且都跟江一鸣似的,一问一个不吱声,她只好故技重施,双手合在嘴边,启动河东狮吼,大声呼唤姜怨的名字。

“姜姑娘,你在吗!”

他们已经走了快半个小时了,途中吓跑了不少影子,还是没能找到姜怨,萧纨子担心自己之前没出声,导致错过了,于是原地360度转了一圈,哪哪都嚎几嗓门。

“姜姑娘!”

“她不在。”

身后的江一鸣突然回了一句,萧纨子表情错愕地看向他,想问他怎么这么肯定,但对方什么也没解释,只缓缓转动视线,然后定住,对着廊桥之下雾气之中若隐若现的漫漫长河又补充强调了一遍。

“她不在这。”

萧纨子顿时晕头转向:“可是孟婆说了,她就在这啊,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啊啊啊啊啊!!沈兄你干什么!!!”

她大惊失色地扑过去,但江一鸣动作出其不意地迅猛,根本来不及她施救,手掌往栏杆上一撑就翻身跳了出去。

扑通一声,万世俱灭。

萧纨子指尖堪堪抓住一片袖子,整个人满脸空白地趴在栏杆上,一只手臂僵持着挂在外面。有怪叫声从桥下传来,是那些拿竹竿的家伙,它们看到有人落水了,立马乘着筏子过来捞,动静不小,连原本还在排队的歪瓜裂枣们也纷纷聚涌过来吃瓜。

“好久没人跳河了,这次又是哪个想不开的死鬼?”

“不知道啊。”

小吃摊上,名叫妍妍的小女孩轻轻拽了拽孟婆的下摆:“姥姥,我要吃糖葫芦。”

孟婆回了神,诶了声,为她着手串糖葫芦,只是串着串着,心尖难免走马观灯地浮起了些阑珊旧事,咂摸半晌,颇为唏嘘地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惋惜什么。

而同一时间,某深山之中,某白色别墅之内,原本晕倒在房间的某人忽然四肢僵直,胸膛一挺,万分惨烈地嘶吼起来,额头和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忘川之水,血肉无归。

他死得极快,连疼痛的机制都没有触发,而且在醒来的那一刻,梦里的一切就如镜花水月碎影,早已了无痕迹。

只是记忆可以遗忘,本能却不会,重蹈覆辙的后果非但没能找回他的记忆,反而强制唤醒了那些深刻入骨的令他病入膏肓的本能。

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放不下。

这些软弱无用又容易滋生奴性的品格在他的血脉里分裂,在流淌,在躁动,在沸腾,在翻天覆地,在排山倒海,在用一种不够致命却足够残忍的酷刑凌丨虐他、折磨他!

……我明明从出生时就爱着你,可客观上我的寿命又要远比我的身体漫长,因为我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是这具身体在多愁善感,在患得患失,在疯狂地爱上你!

山间风雨欲来,倾倒了岁月,光影明灭之间,他仿若又回到了那片日月无光、令他死死生生又生生死死的无尽之海。

……这具肮脏下贱的身体,它的发丝、眼睛、血肉、骨骼……所有的组成元素都来自于你,你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困住了我!

那人就站在万仞高塔的窗边,金叶橄榄束发,羽织长裙逶迤,口吻出离地愤怒。

……以启蒙之名误导,以父母之名管辖,以婚姻之名奴役,你这个诡计多端的虚构的神祇,必要洗脑我是你的肋骨,那你就注定被自己的肋骨刺死!

一颗金色的苹果猛地砸中了他的胸口。

江一鸣闷哼一声,脊背弯曲,侧身像虾米一样颤抖着蜷缩起来,指甲崩裂的手指划过地板,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清醒了,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江一鸣眼睫毛颤了颤,那些点缀在其上的脆弱的月光石便簌簌抖落。

什么狗屁原则?

全都去他爹的!

凌晨三点,隔壁卧室的门被人不重不轻地叩了三下,然后就自动打开了。

沈暮正咔咔咔地转着魔方,从对方蹑手蹑脚地进门到挤进她的被窝躺下,连头都没抬过一次,全程把对方当空气。

江一鸣当了十分钟木乃伊,憋不住了,默默地坐起身,这下沈暮终于愿意分给了他一丝眼神。

“你要玩吗?”她误会了对方的意思,把玩具递给了他。球形的魔方,玩法是消消乐版合成游戏,上面的图案已经更新了几百种,看得他直犯迷糊。

“不了吧……”

于是沈暮就收回来继续玩。

江一鸣看了会眼皮就打架了,最后没抗住睡了过去,连续几个小时无梦,等再醒来都六点了,沈暮竟然还在转转转!

总算知道为什么对方白天老是无精打采的了?原来是通宵玩游戏!他合理怀疑她平时出门不是为了上班而是上网吧!

“……你不困吗?”

“不。”

沈暮眼睛盯着魔方,手指不停,话却是对着江一鸣说的:“我那两个在外闯荡、阔别已久的孩子会在今天九点之前重新回到这栋别墅,记得提前准备好酸辣的章鱼小丸子和甜辣的松饼。”

江一鸣点点头:“好的,我记下了。”

他躺回去,决定在这个好眠的被窝里再眯一小会儿,结果才眯了十秒不到,他就腾地掀被而起,表情足以用惊悚形容。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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