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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熠熠生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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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份证和工作证都已经办好了!”

“恭喜。”

“哈哈,那不是多亏了你吗?该我好好谢谢你才对!”

“不必。”

沈熠顷刻睁大眼,表情很夸张地展开手臂,拦住了想要错开他往另一边走的人。

“要的!十分必要!”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老实人啊,这样的再生父母,天大的恩情,他要是不能回以报答,他会寝食难安的!没准还会夜不能寐,天天失眠,严重点直接一命呜呼了怎么办?她这么善良,这么仁慈,怎么忍心让他郁郁而终,英年早逝呢!

沈暮安静听着,耐心地等他叭叭叭了几分钟,不停地给她叠高帽子,最后微微侧过首,一双纯黑的眼瞳认真地望向他,启唇道:“那你想怎样?”

沈熠嘴角上翘:“请你吃饭,好不好?”

对方人没动,只眼珠转动,视线落在他右手抓着的盒饭上:“吃饭?”

沈熠顺着看过去,而后忽然尬笑起来,扭捏地将干了一半的红豆饭收起,藏到腰后:“不是这个饭啦……”

雅辛托斯号是艘豪华邮轮,生活住宿和日常服务没得说,但饮食实在不敢恭维。

素菜都是腌制的酸涩口,嚼得他牙齿嘎吱嘎吱地发抖,钻心凉;荤菜更离谱了,又腥又咸,要么硬得跟板砖似的,要么烂成糊糊状。吃过一次自助,他登时就被菜肴的古怪口感劝退了,当晚还拉了肚子,从此只吃红绿豆做的养生饭配点心。

当然是他自己做的点心。

七层全是免税店,可以买到任何他需要的食材和厨具,只要他有钱。

“你有钱?”

沈暮走到栏杆边,双肘随意地搭在上面,眯着眼,眺望无尽紫海的边际线。那里有一群黑色的海鸟的影子,如同虚无缥缈的蜃景般,正波动着,由远及近而来。

“有啊!”沈熠眉飞色舞地往她身边一靠:“除了酒吧的工作,我还找了两份兼职,钱攒得老快了!”

一日三餐全免,扣掉定期的体检费用,估计不用一年,他现在居住的标准房就可以升级到阳台房了。

沈暮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可以。”然后在沈熠双眼发亮,还没来得及欣喜若狂前,又补充道:“不过我只有今晚有空,等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我就要离开了。”

他愣了愣,有些犯迷糊:“离开?你是说雅辛托斯号吗?”

“是的。”

沈熠握着栏杆的手豁地收紧,对着她的侧颜察言观色许久,却始终找不到一点他一厢情愿期待的东西,无声了瞬息,他把头缓缓低了下去。

“……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眼睫半垂,盯着甲板上的一条缝,小声问她,尽管回应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

“或许吧。”

沈暮淡然一笑,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身边之人毫不掩饰的失落和沮丧,只是自顾自地摘下腰间的挂饰,循着记忆,将它抵在唇边。

“我那不听话的宠物,因为轻信了别人攻讦于我的谗言,又擅自离家出走了。不过好在他虽然记忆力堪忧,脑子也不大聪明,但求生的本能无与伦比,总会在绝境之中自寻出路。”

不及两寸的小骨笛,材质如玉,手工打磨,润度极好,象征光明、生命、永恒的日与月刻纹,金色的神秘图腾,尾端系着黑色的流苏,或者准确地说,这应该是枚精巧的迷你哨笛。

沈熠听到了清澈透亮的笛声,那欢快又萦绕着无名伤感的曲风,是自雨林深处起始酝酿的一场支离破碎的梦。

原始的生命力在野蛮繁殖,在贪婪杀戮,吹不散的瘴气与潮热的土腥味裹住了他。他来不及发出疑惑,就神魂颠倒起来,缺氧地倒下去,身体烂进泥里,灵魂悄然升空。

他是风,是云,是雨,是打碎的蒲公英,是没有脚的杜鹃,登过高不可攀的山峰,淋湿鲁丹鸟的洼谷,漂洋过海后踽踽独行在无人的旷野,骑着骆驼流浪于沙丘绵延的荒漠。

他的人生就是一场遥遥无期的逆旅。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啊哈!是我的骨头!

……你天天待在塔里肯定很无聊吧?不如我教你吹笛子吧?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喉舌,你的耳目,山川河谷,星辰大海,凡是你想了解的,我统统都编成曲子吹给你听。

幽远的驼铃消亡,哔剥作响的篝火在眼底蹿起,黑风呼啸,白骨掩埋,全身缠绕着斑驳亚麻布的他,肩头趴着一条八角蜥蜴,靠坐在睡去的骆驼边。

他放下自制的骨笛,对着深夜聚散离合的火星失神半晌,心不在焉地举起自己的左手,露出里面常年不见光的死白的手腕,上面正系着一根惹眼的红线。

……沙漠的夜很孤独、魔幻、危险,但也因为它的远离尘嚣,深邃苍茫的遗世独立,往往让人感觉不到时间和空间的束缚,所以分外地迷人。

……当然,也不是一贯如此。

兜帽拉下,银雪的波浪长发倾泻,棉麻的褶皱布料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剩明明灭灭的火光在他水色的瞳孔里摇曳不息。

……见过沙漠里盛开的花海吗?

骨螺紫的明信片上留下寄语的归属人。

……你知道的,生命总会自寻出路。

金砂的笔尖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而后平稳地继续。

……你听见了吗?

……阿尔法。

那个名字没有发音,只有一个符号,是万物的起始,代表着第一。跌坐在地的沈熠瞳孔缓缓放大,在风把明信片吹离指尖的那一刹,谢天谢地的,终于惊醒了过来!

他仓惶地抬眸,迷眼的大漠狂沙却化作了咸腥的海风,抑扬顿挫的笛声也变成了耳边起起落落的澜涌。

红线断开,火焰熄灭,他又回到了白昼的无尽海,那早已空无一人的邮轮甲板。

“是谁!”

他的目光像孤魂野鬼般游荡。

是谁在操控他的身体,是谁在说话!

【是我】

“???”

他的脸僵住了,片刻后试探地开口。

“1414?”

【在呢】

“你在个鬼,你明明跑了一个月!”

他都准备开香槟庆祝了,这个疑似失踪的人工智障竟然又跑回来了!他大爷的,真是气死他了!

【抱歉宿主,因为不小心出了点bug,我必须赶回去修复升级了一下】

1414贴心地向他解释,接着马不停蹄地催他完成任务。

【请在十二点之前找到第三个存档点】

他不情不愿,但又无可奈何,扫了眼腕表,问:“午间还是午夜?”

【午夜】

“什么时候?”

【今天】

光屏突然弹出一条带感叹号的红色警告。

【失败就立刻遣送回家】

“!!!”

他震惊地嚷嚷,大呼不满。

“之前不是可以任意回溯的吗?!”

【其实是bug】

他点开包裹,指着里面剩余的三个新手复活甲,质疑道:“这些也是bug?”

1414啊了一声,下一秒,包裹界面就出现了一个小手图标,将那三个复活甲拎到了右下方的垃圾桶里,接着行云流水地点了个粉碎后不可回收的选项。

【修复好了】

“……”

你修复个屁啊,一天天地净往没用的地方撺掇,真是越升级越垃圾了!

【请宿主不要随地乱扔垃圾】

沈熠脚步一顿,气急败坏地倒回去,将摔在地上的盒饭一点点收拾好。

当然,他不喜欢怨天尤人的感觉,所以只生了一小会儿的气就平静下来了。

他没有焦急地去做任务,而是请了半天假,在自己房间精心地布置了份晚餐。

她要离开了,今夜过后,无论是在哪个时空的无尽海,他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不要去想什么阿尔法,什么项链,他只想在她走之前,把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留遗憾地告诉她。

他和她早在相识之前相遇。

他见过她的,因为伤口感染后高烧不止的无数个昼夜,那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往返流连的惊鸿一眼。

他也许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她了,只是他忘了,他不记得了。

【那她呢?】

沈熠拖了张小桌子,欢快地铺上碎花的餐布,闻言头也不抬道:“什么?”

【她也忘了?】

沈熠翘起的唇角慢慢回落。

“1414,如果你说话只是为了讽刺我,那还是守点公共道德,闭上嘴巴吧。”

1414不解:【难道我说错了吗?】

它只是指出了他自欺欺人的事实,从头到尾,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的自说自话,沉湎在这种梦生梦死的泡影中对他的身心健康没有任何益处。

【你喜欢她什么?】

“脸。”

1414用了一个人性化的表情包表示惊讶:【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见色起意吗?】

“是又怎样?”

【可明明任何人都记不住她的脸】

沈熠敏锐地捕捉了对方话语中的漏洞,摆放餐具的动作不由渐渐停下。他眼眸微微眯起,用一种十分微妙的口吻问它。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聒噪的1414这次罕见地沉默了,大黄狗举着的表情包还在,但都突然静止了。

“1414?”

他心中滋生出来诡异的疑团,误打误撞地摸到了冰山的一角,忍不住想要逼问对方,却被门口的铃声打断了。

“晚上好。”

沈暮站在门口,这次衣着正式了一点,立领的蚕丝罩衫,缠绕的苎麻斗篷,图腾骨笛当做吊坠,金叶橄榄别在鬓边,怀里还抱着一束凝着露珠的风信子。

“希望你会喜欢。”

沈熠果断将1414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笑嘻嘻地将原先花瓶里的玫瑰倒掉,换成对方送的风信子。

“当然了,我最喜欢风信子了~”

他带她入座,掀开盖子:“来的正好,我刚做了奶油蘑菇炖鸡,希望你也能……嗯???”

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鼻而来,直冲天灵盖,熏得他手都抖了一下,眼泪唰地流下来。

里面没有炖鸡,只有一只爬满蛆的渗出绿汁的死鸡,毛都没拔,就在外头淋了层发酸的变质奶油,撒了几颗干瘪的香菇,旁边还配了个烂透的棕色洋葱。

他猛地盖回去,一秒都没有停留,连锅带垃圾桶一起丢出了门。

“怎么会这样!”

沈熠揪头发,咬手指,冥思苦想到底哪个步骤出了问题。他明明买的是新鲜的食材,明明按部就班地制做菜谱,明明才出锅两分钟,明明……

他魂不守舍地立在门口。

因为就在刚刚,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忘了烹饪的过程,好像有人把他的记忆裁剪过,然后替换掉了一部分。

他眉心拢起,沉着脸走回自己的房间。

“沈暮,你等我一会儿!”

沈暮微笑着:“好的。”

对死鸡抑或者对方突如其来的发癫,她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无声地坐在那,等他自己理清思绪,安顿好后续。

沈熠直奔冰柜,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停电,里面储存的食材全都变质了,一样臭不可闻,根据腐烂的程度,至少闷了个把月。

他长吐了口气。

“抱歉,今天怕是不能与你共享晚餐了。”

他看了眼时间,想着要不要出去买点快餐算了,邮轮上的炸鱼薯条和碳酸饮料还是不错的,当然,也仅限于此。

沈暮站起身,善解人意地颔首。

“我随意。”

这么一来,更加让他过意不去了,沈熠焦虑地咬了咬唇,眼珠子左转右转,突然看到了什么,心中一喜。

今天早上小k送了他一张马戏团的票子,但因为他本身对此不太感冒,加上当时正满心计划着如何偶遇并碰瓷阿尔法,所以含糊地应了声后,就随手扔一边了。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捏着那张门票,热情地邀请沈暮以作补偿,沈暮也很给面子,当即就答应了。

两人结伴去往六层,路上又闲聊了几句,他才知道原来沈暮是来自里拉城的一名牧师。大概两个多月前,她收到了来自船东的请帖,来此参加飨宴,并为宴会上所有的新生儿主持洗礼仪式,期间还兼任了十七层的图书馆管理员的职位。

“难怪平时都见不到你,原来住在十七层啊……”他嘿嘿地傻乐,一转眼就看到一个红发套的小丑先生站在不远处送气球,身边正围着一圈小朋友,用小手挥舞着门票。

马戏团的剧院在船尾,这里与其他楼层装修有点区别,更加地现代化,近百米的动态海报长廊,上方是模拟天气的LED穹顶。

沈熠踩着蓝光,走向某个眼熟的小丑,然而就在他靠近小k身前时,那些小朋友忽然之间就大叫着一哄而散了。

他奇怪地瞥了眼咋咋呼呼往剧院里逃的小学生团,又不明所以地收回目光。

“小k?”

小k寻声抬头,略显吃惊:“你早上还拒绝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沈熠轻咳一声:“此一时彼一时嘛……”说着指了指他手里抓着的绳子:“怎么哪都能见到你?你到底打了几份工啊?”

拖地的,除草的,端茶倒水,浣衣掌勺,还有熬夜型的酒吧调酒师,调琴师……这人一天是要打十份工吗?天呐,这真的不会猝死吗?!

小k想了想:“还好吧。”

他望向沈熠身后闲庭散步而来的沈暮,脸色不自觉地端正了些,朝她鞠躬问好。

沈暮回之一笑,收下对方赠予的气球,然后转手绑在了某人的肩膀上。

某人:“?”

“这个显眼,省得你走丢了。”

沈熠无语,一个剧院能大到哪去?再说了,这茫茫大海,就算走丢了,他还能跑出邮轮不成?他才不是会跳海的弱智!

【任务存档三,疯狂的马戏团】

邮轮上所有设施均对宠物开放,比如这个大剧院,虽然来的人并不算多,但由于主人们一般都会拖家带口地购买宠物团票,于是乎此刻场面显得格外热闹。

寻常的猫狗自不必说,还有蟒蛇、鹦鹉、鳄鱼、小马驹……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水里游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见不到。

他和沈暮的位置偏外圈,前排坐了对老年夫妇,各自手边都有只佛系的水豚。它们脖子上套着五彩的穗子,是这对夫妇豢养的爱宠,性情极为温顺,平时喜欢在中央公园的草坪上晒太阳,沈熠去商场购物时还偶遇过好几次。

“1414,你认真的吗?”

他屁股都没坐热,就收到了存档达成的提示,简直瞎猫碰上死耗子,天助他也!

1414表示确定及肯定:【我算了下,你今天气运爆表,要不要试试一鼓作气完成终极目标?】

沈熠哼道:“说的这么好听,那你倒是告诉我这个阿尔法到底长什么样?”

旁边的沈暮:“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沈熠忽觉自己在公共场所,这么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难保不会被当成精神病,连忙摆手糊弄过去。

观众席上灯光灭了,只剩舞台的聚光灯随着主持人移动,后方是180度的玻璃环幕。

周围静下来,沈熠目视前方,与1414的对话切成了脑内模式。

“1414,你有没有那种功能?”

【那种是哪种?】

“就是可以看好感度的……”他详细描述着:“检测人与人之间的心动值,明白吗?”

黄色的狗头眨了眨眼。

【有】

他一听,立马激动起来,小眼神止不住往旁边瞟,疯狂催它:“那快帮我看看!”

【你是指身边这位?】

“对啊对啊!”

【100】

他一怔:“多少?”

【100】

沈熠呆呆地转过脸,凝着那人侧影轮廓。

“满值是多少?”

【当然是100】

“……”

塑料装的饮料杯被一下捏爆,快乐水溅在了裤子上,沈暮收回支着腮的手,诧异地望向手忙脚乱的某人,微微直起身。

“怎么了?”

“没什么!”

沈熠将袋子放隔壁空位,落荒而逃。

“我去个洗手间,马上回来!”

【宿主,你的心率失常了,请冷静】

“我做不到!”

沈熠亢奋地在洗手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发出诡异的笑声,随机吓跑了几个出来方便的路人。

谁说他一厢情愿了?

他才不是自作多情!

他擦干净裤子,又洗了把脸,再出来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朋友。对方跌倒在地,手里的仙女棒一同掉落,这仙女棒不是普通烟花,顶端闪闪发亮的是用斑彩石制作的绕线蝴蝶,工艺精湛,栩栩如生。

“非常抱歉!”他连忙弯腰去扶,却不料对方狠狠拍开了他的手,带着一副极其嫌弃的表情,腾地跳起。

“哪来的臭老鼠!”

小朋友口气拽拽的,捡起仙女棒,用挑衅的口吻将他从上到下,鄙夷了一遍。

“就你这肮脏下贱的玩意也配碰我?还不快滚开!”

因为意外而生出的愧疚瞬间烟消云散。

沈熠额头青筋跳了跳,一脸隐忍:“喂,你这个小孩够了啊,说话怎么那么难听?真是一点家教都没有!”

而且明明自己长得跟蟑螂一样磕碜,脑袋光秃秃的,衣服也不好好穿,歪七扭八像个刚从下水道里爬出的乞丐,还好意思骂他是老鼠?他大爷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就是要当场杠回去了!

沈熠心直口快,后半句心里话也跟着飙出来了,那小孩听完脸都绿了,浑身气得发抖,额头上的垂状触角晃啊晃,石榴果实般的复眼红光闪个不停。

“你个臭老鼠,找死是吧!”

小孩往前一步跨,正要动手,就被人从身后整个拎了起来。

“多格,你又乱跑。”

希莱亚将小孩夹在腋下。

“沈先生,这是我家亲戚的孩子,顽皮惯了,说话一时没轻没重,还请见谅。”

沈熠看着不停挣扎的小孩,面色稍缓,挑眉道:“好吧,我会体谅的。”

“谁要你体谅!”这个倚老卖老的东西,竟敢在他面前装长辈!多格双手乱抓,蹬着腿,大声咆哮:“希莱亚,你放我下来!”

希莱亚不予理会,转身就走。

“希莱亚!!”

多格叫得起劲,还带上了威胁,希莱亚决定不再无视,原路拐了个弯,进了楼梯间,一阵鬼哭狼嚎的哇哇大哭很快传了出来。

沈熠抱着手臂,幸灾乐祸地听了三分钟。三分钟后,神色淡定的希莱亚抱着只会抽抽搭搭的多格走了出来。

她将鞭子挂回腰间,向沈熠点了点头,算是见笑了,然后折身离去。

“呜呜呜,你这个坏人,我要见阿尔法,我要跟阿尔法告状,我要阿尔法陪我玩……”多格趴在她的肩头,虫族的防护面罩已经收起,露出与普通小男孩相似的五官,血钻的瞳孔,璀璨夺目,稚嫩的脸蛋上挂着两条泪痕。

“船长在忙,下次吧。”

多格紧紧握着那根仙女棒,小蝴蝶振翅欲飞,嘀咕着埋怨:“去年你也说下次……”

“谁让你这么吵?”

“我没有吵!”

“那你刚刚在做什么?”

“教训老鼠!”

“那是雅辛托斯号的客人。”

希莱亚带着不服气、哼哼唧唧打嘴炮的多格离开了。沈熠收回视线,心思微转间重新回到了剧院,正逢玻璃环幕亮起,观众席也不再昏暗不见光。

他坐在后排,视线掠过前排服饰各异、长相各异的观众,试图找出那个名唤阿尔法的船长踪影。

“1414,阿尔法也在马戏团。”

【是的】

“能定位吗?”

【正在定位中】

“沈熠?”

搁在扶手的右手被冰凌凌的触感覆盖,像爬类的皮肤,沈熠头皮一麻,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战。

“我在呢。”

他反握住对方的手,低头看去,不由松了口气,虽然温度低了点,完美不似真人,但确实是属于人类的手型。

“你很冷吗?”

室内的空调着实过猛了,他解下外套递给她,但被婉拒了。

“我很好,你呢?”

他笑起来:“我当然也很好啊。”

“对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他挨近她耳边:“我听人说船长也来这里了,你既然认识她,那你知道她现在坐在哪一排吗?”

沈暮歪头,眸光对上他的:“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沈熠张口就来:“因为我一直很崇拜她,从小就把她当偶像,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份她的亲笔签名,好挂在床头天天做祷告。”

“原来如此。”

对方摇了摇头,目光落回舞台。

“那我就不清楚了。”

沈熠一无收获,只能寄托系统。

“1414,你好了没?”

光屏页面一直在转圈缓冲,仿佛网络不稳定的那种,什么也看不了。

1414没有回答定位的问题,但跳出了一条醒目炸耳的好感度提示。

【—20】

他人都懵了,什么情况!

“沈暮!”

“怎么了?”

他抓住她的手,紧盯着她:“你……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沈暮微讶:“怎么会?”

【—40】

他急起来:“别骗我,你真的没有心事吗?!”

“没有。”

【—60】

沈熠大惊失色,差点给她跪了,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或者哪里惹对方生气了,磕磕巴巴地道歉不算,还直接越过座位扶手,一把抱住了她。

“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还没来得及正式表白,好感度就要跌进谷底了,他受不了啊,他的玻璃心都要碎掉了!

沈暮犹豫了一下,掌心贴上他的后脑勺,耳畔的嗓音和安抚的动作同等地温柔。

“不要胡思乱想了,乖。”

【—100】

“……”

沈熠变成了液体,滑下去,滑到座位底下,顺手摸过一个塑料袋套住了自己的脑袋,然后开始精神崩溃地哭唧唧。

他不停地哭,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比之前的多格还要狼狈不堪,甚至哭着哭着就找回了从前的感觉,恍然间又回到了只有他一个人的沙漠,身体从内到外溢满了精疲力尽的孤独和绝望。

他本能地想翻出书签朗读,却摸不到任何口袋,视野也被哐啷啷的泪水淹没,模糊一片,看不了一点东西。

他呼吸急促起来,求生欲夺舍操控了他,想要摘掉头上这个莫名其妙的塑料袋,但这袋子一碰到就跟融化的巧克力般,密不透风地粘了上来,缝合在了他的皮肤上。

他身体一绷,整个人倒下去,因为缺氧,晕乎乎地彻底失去了所有行动力。

“阿尔法……”

他情不自禁地呢喃出声,呼唤着这个早就被他亲自埋葬在时光尘埃里的名字。

有人粗暴地扯掉了他的头套,他闷哼一声,视界骤然变成了一个光点,天旋地转之后又是一阵忽明忽暗。

他被人扛起来,唯一的光束追随着他,他被换上了崭新又喜庆的服饰,被搬上了舞台,被固定在了一个狭窄的盒子里。

鞭炮噼里啪啦,锣鼓吹吹打打,他被困在了颠簸又坎坷的盒子里。

“渊儿,你别怨爹爹,爹爹也是没有办法了,再不还钱,咱父子俩都得完蛋!”

哭声此起彼伏,黄纸撒满天际,摇曳的红盖头再次遮住了他的眼耳口鼻。

“爹爹打听过了,只是弄个纸人,大家走个结亲的形式而已,不要害怕啊,只要乖乖地听话,以后进了姜家的大门,保准天天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谢姥爷,船到桥头,银货两讫,咱们都要按规矩办事,您该止步了。”

“诶,我晓得的!”

他躺进了另一个盒子里,上方影影憧憧,千灯如星,有招魂幡引,魂归来兮。

“新郎娶进门,福禄寿囍都入门——”

“渊儿,你要照顾好自己!”

“新郎娶进厅,金银财宝满大厅——”

“渊儿,爹爹走了!”

卧榻有人做伴,四周影影绰绰,香火如寄,一会儿诵经念佛,一会儿哭哭啼啼。

“阿离啊,我苦命的阿离!”

“道长,何为良辰吉日?”

“现在。”

瘫软的手指被人一根一根展开,又被人一根又一根地残忍地钉在了底座上。

“啊啊啊啊啊——”

他惨叫出声,撕心裂肺地挣扎。

“压住他!把眼睛和嘴巴缝上!”

写有生辰八字的朱砂符纸塞入口中,利器穿针引线,水银入耳,泪与血沾湿了枕帕。

“七月初七当结发,从此恩爱两不疑。”

“等过了头七,一起入葬吧。”

“合棺!”

幽冥之火轰地燃起,焚尽一切怨气与血煞之气,三魂七魄镇压,又被棺盖封印,让他生不得,死不得,不人不鬼,不阴不阳,不明不白,永世不得超生!

“阿尔法!!!”

沈熠怒吼着,从床上滚了下来,撞碎了一个细口的黑釉花瓶,清香四溢的水晶花散了一地,冰水溅了他一脸。

空荡的卧室趋近死寂。

床下的人趴了好一会儿才稀里糊涂地坐起身,他是谁?他在哪?他要做什么?

他找了面镜子,然后哦了一声。

他记起来了,他叫沈熠啊,是雅辛托斯号上的一个酒吧服务生,他今天本来要和喜欢的女孩子去马戏团约会来着。

那个女孩呢?

他洗漱了一下,穿好衣服,在这个陌生的华丽的洛可可风的套房里转悠。

“沈暮?”

他眼花缭乱地到处找门,找了十多扇,好险没被里面坍塌的金山银山给砸死。

大摆钟的指针停在了午夜十二点。

他打开第二十七扇,是间画室,终于找到了正窝在沙发上忘我抽烟的某人。

“原来你在这啊!”

窗帘遮上,屋子里烟雾缭绕的,但一点都不呛人,似晨曦与黄昏的薄雾,反而有种淡淡的植物清香。

“有什么事吗?”

沈熠横坐着,双足踩在扶手上,盯着对面的画架回复他,指尖夹着的烟杆,抽一根扔一根,地板上全是很新的废品。

沈熠瞥了眼空无一物的画架,单膝跪在沙发边,笑吟吟问:“这是你的房间吗?”

“嗯。”

“那我现在是在十七层?”

“对。”

“那——”

“船长的签名。”

他顿住,随即一张纸片递到眼前,上面只有一个“α”的符号,标准得像印刷机出品。

他抬眸,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沈暮……”

沈暮依旧没有看他,没什么表情地问,仿佛要把画布盯出朵花来。

“还有什么事吗?”

沈熠抿了抿唇,在不断狂跌的好感度提示音中将她的烟杆抽走,换成了自己的手。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他垂首,在对方的手背蜻蜓点水地亲了下,而后紧握着摆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的心跳那么有力,那么有存在感,她根本忽视不了,便转过脸看他。

“我对船长没有任何想入非非的意思,我甚至都没见过她,沈暮,我就喜欢过你一个,一见钟情的喜欢。”

他回想了一下,又严谨地说道:“也算是见色起意吧,因为我特别喜欢你的脸。”

就像照镜子,他也特别喜欢自己的脸,喜欢她就和喜欢自己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尽管他从未记住过她的容颜。

其他人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都或多或少长得奇奇怪怪的。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一眼望去,全是有生殖隔离的物种,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外星人,不然为什么会这么格格不入?

“同类?”

沈暮敛下眼睫,淡淡地嘲讽。

“我跟你怎么会是同类。”

她的发顺着扶手垂下,一圈圈地盘在地上,沈熠以指为梳,俯下身去。

“是不是不重要。”

本来就是一种感觉,非要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有讨论价值、有上升价值的理由,那也太累了。

他只会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就像现在这样。

纯洁的一吻落在了眉心,沈暮这次终于不是面无表情的了。她有点惊讶又有点疑惑,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研究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一点点幽深起来。

“你想和我交丨配。”

“???”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本来还在思考着要不要适时装一装害羞的沈熠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看来还是太纯情了,他对她的妄想,最过分的,也就停留在拉小手接吻阶段,对方却已经把破车开上了天,进入了太空。

“可我和你是不可能有后代的。”

沈暮乏味起来,抽回自己的手,同时在空气中虚握了一把,指尖又立马多了根一模一样的细烟杆。

她咬住烟嘴,吸了一口,腾腾白雾就从她的唇间逸出,拂过他的眼底。

“不要整天想着做些没意义的事,那简直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沈熠拧眉,他都不明白话题怎么就转到后代上去了,他也没入过什么香火邪丨教啊,她怎么就这么肯定地认为他喜欢她只是为了种族的繁衍?

“那怎样才算有意义?”

他没明面反驳她的话,眸光直射着她,胸口攒着一股气,宣泄不出来。

“什么都不算。”

沈暮翻然起身,抽了几口的烟杆再次作废,弹了弹袖子,压了压眼睑,语气也好,神色也好,尤其地丧。

“什么都没有意义。”

她想离开了,因为这地方实在太无趣了。

“沈暮!”

“这个给你。”

对方没回头,只是反手抛了个东西给他,沈熠追人的步伐一顿,小心翼翼地接住。

“这是什么?”

“阿尔法的项链。”

空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凝固。

开了一半的首饰盒子从沈熠的手中缓缓脱落,摔在了地上。里面滑出来的是一条银光璀璨的铂金项链,坠子是莫比乌斯双环造型,其中一枚镶满了碎钻。

“其实只是物归原主。”

玻璃蓝的光屏上跳出烟花和鞭炮的特效,显示最终任务圆满达成。

“恭喜你,你自由了。”

沈暮的声音在远去,又或者是因为他此刻的心神恍惚,所以听起来不太真切。

“想去哪就去哪吧,让1414送你。”

对方话音刚落,一份立体地图就出现在他眼前,匀速地翻着页,上面还自带各种动植物形象坐标、风土风俗简介及危险指数与生存指南。

【请宿主选择传送地点】

“当然,你想留这的话也可以,不过……”

她身形忽地定住,因为有人自身后抱住了她,缠住她的双臂和他嗓音一样在发颤。

“你要去哪……”

沈暮沉默,他慢慢跪下去,昂首仰望她。

“你要我去哪……”

“去任何地方。”

她掉转过身,一字一句复刻他的原话。

“没有项圈,没有笼子,去任何没有我的影子存在的地方,做自由自在的风。”

沈熠睁着眼,就这样神情呆滞地望着她。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

她突然抬手,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颌,迫使对方极限后仰,难受地皱起了眉毛。

“比起花言巧语,我更愿意认可你的实际行动。”

对方食指的戒指冷冰冰压在他的动脉上,让他呼吸变得沉重,喉咙艰难吞咽。

“寒蝉,我给过你很多机会,每一次都是你自己选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向来不看目的,只看结果,你知道的,我没有足够的闲情逸致陪你玩过家家。”

有晶莹的东西自他眼眶凝聚,又从眼角飞速滚落,一颗又一颗的,是极为剔透圆润的月光石,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

“沈暮……”

他膝盖很疼,四肢发凉,脸色发紫,脖子像断了一样没了知觉,当然,这些并不重要,他的关注点是……

他大爷的,他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啊!

沈暮阖上眼,轻叹出声。

“算了。”

她收回手,但在空中被对方捉住了。

“我不走啊!我哪都不去!”

沈熠急切解释,将她的手贴在颊边。

“我就想留在你的身边!”

她的皮肤寒冷,他的身体失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他无端萌生出了一种梦幻的和对方融为一体的错觉。

他抱住她的腿,汹涌的爱意堵住了胸口无形又莫名的破洞,爱就大声表白,他管它哪来的狗屁的风!

“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一起变老,死去,腐朽,湮灭,就和你的影子一样!”

“我没有影子。”

“啊???”

他惊愕低头,发现只有他一人的影子在动。他吓呆了,不敢置信地站起身,然后不知道从哪翻出一个台灯对着她360度地照来照去,可不管怎么测试都是一个结果。

因为对方真的没有影子啊!

画风就这样歪掉了。

沈暮往外走,沈熠就抱着她的腿哭唧唧,她走不停,他就哭唧唧不停,还一直说爱她,希望她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不公平!”

月光石沿途撒了一地,他哭得膈肌痉挛,脸蛋绯红,两颗眼睛肿得像核桃。

“你怎么可以为了别人判我死刑……沈暮,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他甚至放弃了任务,不顾被遣送回去继续流浪的结局,只想着为她赴最后一次约!

“沈暮……”

“沈暮……”

他嗓子都哑了,眼泪也快干了,却怎么也换不回对方一次的回眸。

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一时悲从中来,生无可恋到了极致,便在生理机制的保护作用介入下直接晕了过去。

【任务存档三,疯狂的马戏团】

喜感的音乐,扰人的喧哗,口哨声,鼓掌声,一阵一阵的,吵得他烦躁地睁开了眼,然后立马被五光十色的灯光刺了一下,眼泪花直冒。

他揉着眼睛,坐直身体,一件熟悉的斗篷就顺着动作从他身上滑了下去。

他眼疾手快接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屏息了一秒后,倏地转过脑袋。

“沈暮!”

沈暮正懒懒地歪在座椅上,单手支着腮。

“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突然不受控制了。

快乐水和炸鱼薯条摔在地上,滚到前排,坐那的老年夫妇忿忿地回头,想看看是哪个没有公德心的家伙,定睛一看,假牙差点被吓飞,赶紧捂着水豚的眼睛转回去。

剧院的座位宽敞,但挤着两个成年人也着实拥挤。

沈暮整个人被对方拥住,压在了椅子里,她人没动,等着对方自适应,然后滑下去,跪坐在她身前,脸埋在她的腿间。

“对不起……”

他恸哭着落泪,温热的液体慢慢晕湿了她腿上的布料。

“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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