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后,炎热难耐,街道上没有多少人,时而开过几辆车,车轮胎被黑灰的柏油路面烫得受惊,轰鸣着飞速驶过,倏忽间没了踪影。
马路对面,高楼大厦耸立,阳光毒辣辣地照在大厦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这里是本市新开发的商业区。一家新开业不久的美术培训机构坐落于一座大厦顶层。
正值周六,虽然商业区人流量不多,但培训机构里的教室坐满了上课的小孩。
给他们上课的是一位年轻的男生,正拿着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画示例图。
不小心画长了一条线,男生的手一顿,夹住粉笔,掌心对着黑板,用手指把线抹掉了。
他的手很白,不是健康有光泽的那种白皙,而是苍白,像涂刷在墙面上的乳胶漆,平整死寂的白色,没有一丝生气,也就手背上淡淡的青筋,能略微看出生命跳动的痕迹。
男生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粉笔,两个手指之间留出一截空隙,从近距离可以看到中指最上面的骨节处有轻微的凸起,还生着一层薄茧。
很明显这是一双经常用笔的手。
课堂上很安静,不同于其他老师边画图边讲解,这位年轻的男老师全程一言不发,只在画完后,退到一边,让底下的学生都能看到黑板,然后说了一句:“按我的步骤画。”
话音落下,学生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大的站出来表示:“陆老师,你画得太快了,我们没看懂。”
阴沉的目光落在最先开口的学生身上,出声的孩子瑟缩了一下,害怕地坐下,然后看到这个吓人的老师走到另一边的黑板前,举起手又一次开始画图。
这一次,画图的速度放慢了很多。不一会儿,两幅一模一样的图出现在黑板两边。
“看懂了吗?”陆定白放下粉笔,扫视了一圈教室。从他的语气和脸色来看,好像但凡有人说一句“不懂”,就会收到一个赠予蠢货的眼神。
不过一群人里总有那么几个无惧被当作蠢货的勇士。在陆定白问出后,第一排一个小孩子在座位上拖着嗓子大声喊:“没——看——懂——”
怪异的声调,挑衅的脸色,看起来是故意找茬的。
高层风大,窗外一阵夏风吹进来,吹得宽松短袖微微晃动,把讲台上人的身板衬托得很瘦。循着那道声音,陆定白垂眸看下去,长长的刘海在眼皮上投下阴影,使本就阴郁的目光更加晦暗。
男孩显然并不怕陆定白,继续大声说:“陆老师,你初中不是要当漫画家吗?现在怎么在这个小机构上课啊?是不是没当上啊?那你水平也不怎么样嘛!”
“……”
教室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歇了,连空气也一道凝滞。
大家不禁看向陆定白,等待他的反应。
会生气吧?被这样公开挑衅,任何人都咽不下这口气吧。
不知道这个老师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的。
有害怕的,有紧张的,但更过多的,是看热闹。在二十几道情绪复杂的注视下,陆定白问:“谁跟你说的?”
“我哥告诉我的。我哥叫程明,他说你们初中是同学。”
窗外的阳光洒在讲台上,洒在学生的课桌上,把教室照得亮堂堂的,却唯独没有照亮黑板边上的人。
他站在光找不到的地方,在那一小块阴凉的地方,攥紧了手上的粉笔。
啪的一声轻响,粉笔被折断了。
这声响动惊醒了出神中的人,陆定白走到垃圾桶边,把断成两截的粉笔扔进去。抬头时,看到全班学生的目光依旧在他身上,皱了皱眉,说:“还不开始练习?”
“老师,程小明不懂。”后排不知谁拱火似的提醒陆定白,刚流通了一点的空气再一次凝固住了。
不过陆定白没有如他们所愿做出反应,而是平淡地问:“不懂的,举手。”
全班只有程小明一个人举手。
陆定白走到程小明课桌前,从他桌上拿起一支铅笔,然后抽过白纸。
“最后一遍。”
他站在程小明对面,因为要画给对方看,所以是反着方向画图的,但他的运笔依旧十分流畅,不一会儿,和黑板上只差了个大小的图出现在纸上。
旁边偷瞄的学生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看陆定白的目光多了几分佩服。
这番操作看得程小明也怔在原地,他怎么也想不到,刚鄙视过的老师竟然能倒着画图!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直到桌上的笔快要滚到边缘,他才动了一下,默默拿起笔画画。
上完课,下面的学生还在收拾吵闹,陆定白早就拎起讲台上的黑色斜挎包,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教室。
大厦一楼是商场,出去要穿过几家新开业不久的奢侈品店,经过一家卖衣服的店时,两个人从店里匆匆出来。
“你真是的,干嘛挑这么贵的店!”
“我靠,谁知道里面衣服这么贵!”
“少废话,快走!”
“哎呦小心小心,撞到人了!”
陆定白紧急刹车,差点儿和突然跑出来的两人撞上。
两人匆忙离开后,陆定白不经意瞟了眼这家店。店名是几个字母:E&RI。没听说过,他很快转回头,继续赶路。
回到家关上门,外面的嘈杂纷乱也被关了出去,周围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陆定白长舒一口气,疲惫的身心终于放松了下来。他熟练地脱鞋,卸下包,进厨房洗了个手后给自己泡了碗面当晚饭。
揭开上面的盖子,腾腾热气从杯口溢出,陆定白掰开叉子,搅拌了几下泡软的面团,正准备开吃,桌上的手机发出持续的震动声。
侧头看去,是一通电话。看到上面的来电人,他不太情愿地按下接通键。
“喂,妈。”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吃晚饭了吗?”
“正吃,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的情况。今天你大姨来我们家,带了你表哥从国外寄回的特产……”
陆定白眉头一皱,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乔何滔滔不绝地夸完国外的表哥后,话锋一转,矛头直直对准自家儿子。
“我当初就跟你说,大学毕业后找份正经工作干,你偏不听,现在看看人家,事业有成,再看看你,哎呦,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提……”
陆定白反驳:“我做的是正经工作。”
乔何不以为然,话锋又是一转:“对了,你之前说的那个漫画怎么样了?”
乔何不赞成陆定白以画漫画为职业。奈何天高皇帝远,她再不满,手也伸不到这座城市,只能通过电话来施加影响。
因此陆定白大学毕业不过一年,每个月都会受到来自遥远老家的电话轰炸。
前段时间,乔何再次催促陆定白回家找工作。理由都用得差不多了,不得已,陆定白跟乔何透露他现在画的漫画成绩很好。
当然他撒谎了。
漫画很扑街。更惨的是,因为连载期间数据太差,漫画被迫腰斩。一个多月辛苦熬夜画稿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可生活还要继续。为了专心画画,他没有再做其他兼职,仅靠之前攒下来的积蓄度日,如今已经穷得响叮当,不得不出去找工作。
恰好一家新开业的美术培训机构缺老师,他就去面试了。
虽然通过了面试,但过程其实不太顺利。当时面试陆定白的一共有三位老师,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一位老师很满意,而另外两位老师则认为他不合格。
满意的原因是陆定白的绘画水平很突出,理论基础也扎实;不合格的原因是另外两位老师认为他缺乏亲和力,上课太死气沉沉,不适合教学生。
为此,三位老师把陆定白晾在一边唇枪舌剑了半个小时,最后也没讨论出个结果,只让陆定白回家等消息。
因为迟迟没接到通知,陆定白以为落选了,结果昨天晚上接到了培训机构的电话,说他通过了面试,准备周六,也就是第二天开始上课。
这个消息来得很迟,按理说,这个时候招录人选早就确定了。从接到通知到第二天下午上课不到二十四小时,陆定白只好通宵准备上课内容。
耳边,乔何还在絮叨。
“反正漫画我是不懂的,也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在搞什么。但我是过来人,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画漫画能赚几个钱?你就不能找份安安稳稳的工作干?……”
陆定白已经没心情继续听下去了,正想打断陆母的唠叨,门口传来一阵门铃声。
门铃响得正是时候。他说了句有人找,在陆母意犹未尽的唠叨中挂断电话。
开门后,门外是一个陌生的男生,一张脸肉乎乎的,有点婴儿肥。他穿了一件T恤,本来是件不值一提的事,但T恤右上角,有一个简约的logo:
E&RI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名牌。
陆定白望着面前这位身价不菲的客人,觉得有点面熟,但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你是?”
那人自我介绍:“我叫齐顿,你还记得我吗?就是掉河里那个。”
“……”
想起来了。
一周前,因为漫画被腰斩,心情郁闷之下,陆定白破天荒出门散心。路上看到一个人掉河里,于是下水把人救了上来。
救完人后……
陆定白顿了顿,有点想不起来了。救完人后,他应该直接回了家。后面几天一直在家里没出去。
“我是来感谢你的。那个……能先让我进去吗?”
声音打断了陆定白的思绪,他回过神,漆黑的瞳孔盯住面前的不速之客。
齐顿被看得低下头,弯腰提起脚边的小箱子,说:“不,不方便的话不进去也没事,这个箱子你拿好。”
陆定白垂眸看去,箱子不大,齐顿的手用力握在箱子的带子上,看起来箱子很重。
陆定白没有接,而是问:“这是什么?”
齐顿刚要回答,楼道突然骚动起来,有脚步声奔上楼梯,声音由远及近,混杂着模糊的说话声。
听到楼下的动静,齐顿顿时抱着箱子慌张躲进屋。
“快关门!快!快!”
在他焦急地催促声中,陆定白不明所以地关上门。
看着门在面前合上,隔开了屋内与楼道,齐顿拍了拍胸口,大大松了口气。但不一会儿,门外响起的敲门声又让他身体紧绷起来。
“有人在吗?”
“齐顿少爷在这里吗?”
“能开个门吗?”
“里面的人能开个门吗?”
身后响起轻微的窸窣声,陆定白从门口收回视线,看到齐顿慌里慌张地凑过来,食指竖在嘴唇中间,朝他轻轻“嘘”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