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泷雪山里的狼一般都有着灰色的毛皮，尤其是在这样灰暗的雪天里，灰色是它们最好的保护色。

周问月和狼群之间隔了大概有一百来米，但是对于狼来说，它们只需要二十秒不到的时间就可以扑到她眼前咬断她的脖子。

十几只灰狼慢慢在雪地里爬行，它们压低脑袋，一步步收拢包围圈，钢锥一般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周问月，狼嘴边的涎水滴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坑洞，在一阵薄烟升起后又迅速结成了冰。

狼群没有嚎叫，周问月也保持着僵立的动作。人和狼在雪中沉默地对峙，只有风声在耳边盘旋呼啸。

周问月深深吸了口气，又缓慢地把气息吐出，紧紧注视着狼群的动作。

她眼前的狼，是世界上最凶狠暴戾的狼种之一，它们为了保持狼群的年轻和战斗力，甚至还保持着吃掉自己同伴的习惯。

手镯配有驱赶动物的激光装置，但不能达到全方位的覆盖，如果要依靠手镯在纪律严明的狼群手中逃走，她得先脱开包围圈。

周问月的眼神转了一圈，十几只狼把她围的严严实实，这会几乎每只狼半截身子都埋在雪里，浑身的皮毛上都盖满了雪，弄得全身雪白，只露出灰色的耳朵尖尖。

风慢慢小了一些，但天越来越冷了，原本漂浮在地表的寒气已经上升到了半空，周问月幅度很小地低了下头，表盘上显示还有四个小时这里就要入夜，在短暂的雪停后，这里将会迎来更大的暴风雪，如果她没在四个小时之内下山，一旦风起，凭她的体重，她会像气球一样被暴烈的风甩到不知哪个冰斗子里。

周问月慢慢调整站姿，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威慑力。

狼身上传来一阵淡淡的血气，它们在找到她之前估计吃了一点别的什么动物，这点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特别突出，有的狼正在用后腿小幅度地刨雪，看起来有些焦躁。

在絮雪一层层加深，就要完全盖住狼身上的毛的时候，一头狼站了起来，它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雪，压着身躯慢慢往前踱步，首先切入了安全线。

周问月眯了眯眼，随着它的脚步沉下身子。

一步，两步，三步，停住。

它停在安全距离的极限位置，低垂的长尾巴扫了扫，这一刻，周问月看清楚了它的样子。

它的身形很大，和花豹一般，完全站立起来的高度估计能到她腰际，绸缎似的灰色毛发被风吹动，在雪地里飞舞着，那双眼睛杀气腾腾，映着雪地的冷光，像两簇跳动的幽绿色火苗。

她握紧手里的短刀，往后收了一步，就在这个时候，只闻雪花飞溅，十几条趴在雪地上的狼呼地一下全部站立起来，猝不及防冲周问月猛扑过去。

一年的地狱式训练加上从前野外考察获得的条件反射让周问月快速弯腰，惊险地躲过狼群对致命位置的扑杀。狼的牙齿撕不开特制的衣料，近身的狼被周问月一脚猛力蹬开，它在流石滩上打了个滚才站住。

狼群后退两步，很快便一扫尾巴扭身又冲了上来。

刹那间，周问月看准时机利索滑跪，躲过另外一头狼的扑击，趁着这个间隙，拔出腰间的防兽喷雾对着后续张嘴扑来的狼一摁，辛辣的气体迎着风炸开，那灯笼似的绿眼睛一下子熄了七八盏。

流石滩打滑，这一下让她自己往下滚出了十几米远，风雪中，不断传出来狼低声的嗥鸣和雪里碎石头相互碰撞的沙沙声。

狼群依然锲而不舍，为首的那头狼半睁着眼瞪着周问月，狼脸上是被辣椒液逼出来的泪水和喷雾的混合物，已经混乱地冻在了狼毛上，而它那越发凶残的目光让周问月天灵盖发凉。

周问月把登山杖戳稳当，急促地呼了一口气，就这样又迈出一步，滑出去将将五米。

远处，暮色已经开始侵袭上天空，风雪渐熄，铅色的厚重浓云开始呈现出透亮的橙黄色。狼群在暮色中纷纷半蹲下身子，眼睛死死锁定周问月。

周问月喘着气，将手镯扭转过来对着狼群。

这个距离足够了。

她把手指挪到击发的位置，凝神屏气，冷眼盯着狼王。

千钧一发。

此时，却从远处飘来了另一个声音，如亘古传来的洪钟，又仿佛从云端飘来的异响。

一直盯着她的狼群愣住了，它们甚至直接跳起身，夹着耳朵，眦出了牙齿。

周问月心中惊颤，猛然甩头看向前方。

“嗷呜—————”

“嗷呜————”

在周问月的正前方，被风雪掩盖的不知名处，遥遥传来一声声悠长的、此起彼伏的嗥叫。

而在那升腾起来的白雾里，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勾勒出了三只正快速朝自己接近的白色巨狼矫健的身形。

它们的身形比刚才的狼大出一倍，毛色是雪一般的浓白，飞奔时踏出去的每一步都会溅起飞扬的雪花，同样是要征服猎物的凶残眼神，这三只狼的眼睛让人联想到草原上奔袭的狮子。

在这极具威胁性的一刻，时间已经静止了，周问月果断把短刀的刀刃朝上，再一次扭转了手镯的方向。

心跳声在耳边突然喧闹起来，明明在零度以下的气温，她却开始控制不住冒出细汗。

四十米。

三十米。

二十米。

十米。

在三只“白狮子”离周问月不过十米的时候，周问月身后突然响起了密集但规律的脚步声，狼群竟然缩起了脖子，它们夹着尾巴和耳朵，在狼王的率领下，全体倒了回去，像一阵刮过雪地的灰风一样，呼啦啦地向山里逃窜。

咻———

一只白狼突然加速，竟然从十米开外直接从周问月的头顶跳了过来！

它巨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整个笼罩住了周问月，落地后，它以一种更快的、旋风般的速度冲向了逃窜的狼群。

周问月的大脑宕机了，她扭过头看着另一只白狼从她身边路过，跑出去追狼，同时，它路过她身边的时候还叫了一声，仿佛在安慰她。

那声音非常熟悉，大街小巷到处都能听见，见怪不怪。

是一声震天动地的：

“汪！”

嗯？？？

远处，两只白犬在互相配合着赶走狼群，而剩下的这一只留在原地，刚好离周问月十米远的距离，体型巨大，正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神里微微流露出好奇。

直到周问月摘下护目镜露出眼睛，它才挪开眼神，同时周问月看着它熟练地把背上绑的一个白色的、几乎和它本来颜色融为一体的毛皮包裹拽下来，用嘴咬着扔给周问月。

周问月打开一看，里面是装着羊奶的皮质水袋，还有一些风干的肉干。

羊奶甚至还是温热的。

周问月看着那只白犬，捏着水袋小口小口地啜了几口，润了润有些刺疼的嗓子，然后认真地和那只守着她的犬道谢：“多谢。”

这应该是白泷敖犬，只不过比起后世繁育的品种，她眼前这三只的体型似乎有点超出认知了。

白泷人认为，白泷雪山的敖犬是世上最聪明的犬种，能通人言，是雪山的使者，而皮毛纯白者，更是被视为山神的化身。

周问月刚刚说的是大越通用的汉话，不知道这条白犬这么灵性，听不听得懂。

在周问月隐隐期待的目光下，它舔了舔自己的毛，眼神炽热地望着狼群逃走的方向，没理会周问月。

嗯……看来它应该习惯听的是白泷方言。

周问月瞧了瞧它，又捧起了水袋。

但是这个时候，她的耳边响起了一声轻轻的“不用谢。”

幽灵一样突然出现的声音，还伴随着一丝很淡的花香，周问月被吓了一跳。

一个穿着深红色袍子的年轻人垂眸和她对视，暮光把他的眼睛染成了琥珀色。

那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周问月，那是她见过最清澈的眼瞳，像雪过初晴的湖面，倒映着瑰丽又宁静的天空。

周问月下意识把嘴里的羊奶咽了下去。

年轻人的身形修长，神情沉静持重，就像一座遥远而沉默的雪山。

冰川在黄昏里的影子婆娑着，他背对着那朵在空旷野地上方、即将落下去的太阳，那样的情景仿佛是从古画里拓印而出。周问月是观画人，和他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似乎相隔了千山万水。

“汪汪汪！”远处奔来两只兴奋的雪白大绒球，青年用手指抵住嘴唇，示意它们安静下来。

雪山的阳光给他沾雪的的黑发抹上金边，使他此刻的表情专注而安静，周问月注意到，他的怀里还抱着满满一扎花朵。

是杜鹃和桃花。

他怀里的小叶杜鹃一般生长在海拔4000米左右的雪山上，而桃花则是盛开在雪山脚的山谷中的花朵，青年怀中的花，它们上面还带着苍翠的雪水，没有一丝蔫巴。

这个人……他今天是在雪山上走了一个来回？

三条狗挤挤挨挨地蹭在他脚边，尾巴摇成了螺旋桨，却真的不叫了。

周问月深吸一口气，干脆解开了冲锋衣的衣领，露出了自己的整张脸，然后从地上起身，看了看天色，有些踟蹰地问他：“嗯……你要走吗？”

“你想去哪里？”他微微侧头。

“去山外面。”周问月答。

青年垂下了眼睛。他的皮肤很白，五官也有着大越汉人柔和的特点，不像白泷人那么深邃。

“要等雪下完。”他说。

“我现在没地方去，能跟着你走吗？”周问月试探着问。

他只点了点头。

“谢谢。”她松了一大口气，“我叫周问月，怎么称呼你？”

“称呼？”

风慢慢地吹了起来，裹挟着飘落的雪片，青年思考了一下，雪一点点染白了他的睫羽。

好一阵后，他才抬起眼睛，吐出两个字，“许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