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寅时三刻。

因为牧平被绑一事，李连奚几乎没睡过安稳觉。一闭眼便有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出现在梦中。他知道这是他的母亲，她在怪他，怪他出生害死她，怪他救不了舅舅。

他不知母亲容貌，每每梦中女人转身之后，便是一张如猛兽一般的倾盆大口朝他袭来。

李连奚瞬间惊醒，额头早已布满细汗。等眼神清明之后，才发觉自己衣冠整齐躺在卧榻之上，有福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殿下，您醒了？”

有福手里捧着今日要穿的衣裳，一脸关切的问道：“殿下可歇息好了？您闭眼才半个时辰。”

李连奚睡意全无便起身更衣，面上虽有疲色但强行打起精神。今日收到一封密信，他们果然把舅舅带到了京都，要他今日戌时前往宫外西山酒楼救人。今日是除夕夜，他们还挺会挑日子。

皇家对团聚守岁比较看重，这一晚皇宫众人不得无故缺席。可对李连奚来说，什么都比不得牧平的命重要。一个人若是有了软肋，明知是算计和阴谋，他也只能赴约。

如果没有秦琼发现小方子，李连奚按时去西山酒楼也见不到牧平，因为真正藏牧平的地点是城外一座废弃寺庙中。

小方子按照背后之人的命令送断指，却因为太子妃将事情闹大被困在了宫中。本想趁着今日除夕夜人多眼杂，宫门关闭前偷摸出宫去庙里汇合。本身也没什么骨气，青影稍微一吓唬便都全招了。

有福赶到宫宴上禀告给李连奚，他便立刻动身前往城外。可若要出宫，就要打开宫门。

除夕夜宫门不得开放是皇宫内的规矩，李连奚要出宫门就是在冒犯皇帝的威严，李肃中途离开便是得知太子打开宫门。

李肃当场发怒，他不管太子出宫是为了什么，没他的允许，太子就是擅自离宫违抗他。这事说大了是违反宫令说小了只是开个宫门而已全看皇帝的态度。等李连奚回宫也没见他来请罪，李肃已然暴怒，心中不快。

李连奚知道自己违反宫令少不了一顿罚，既如此又何必急着回去受罚，不如去想去的地方，所以便去了碧霞宫。

碧霞宫是永贞皇后牧曦的寝殿，是李肃为讨牧曦欢心亲自取的名。自她去世后，这里就废弃了，成为了宫中不敢提的名字之一。

李肃惩治完张嬷嬷和徐贵妃之后，李连奚也去领了五十杖刑。顾及到皇家颜面，太子受罚的地方是个秘密，无人知晓。行刑不许旁观，除了行刑太监，只有有福陪在身旁。

但也仅此而已，行刑太监是皇帝的人，不会手下留情。

李连奚受完刑后就陷入了昏迷，有福在一旁又心疼又焦急，忙着送太子回东宫诊治。

秦琼一直候在马车内，脑中全是永昭帝如刀一样的目光。现实与《夺昭》中记录的有所偏差，就像史书，执笔之人只记下大概，但却缺少细节。

有福背着李连奚过来时，秦琼收回思绪，看着几个太监帮忙将李连奚抬进马车。

“太子妃见谅，殿下受了伤须得尽快回去……”有福一张脸皱在了一起，棍杖打在殿下身却疼在他心。

李连奚趴睡在车内一动不动，身上盖着狐裘却掩盖不了满身的血腥味。

秦琼坐在他旁边，青梅掀开帘子给秦琼递了个汤婆子，张了张嘴又看了眼太子还是什么都没说。

帘子被轻轻放下，车轮声一阵响起，“咯噔咯噔……”，在这夜里尤为明显。

李连奚紧闭双眼，秦琼的目光忍不住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又凑近了看，才看到他脖颈处已经汗湿一片，几缕碎发紧紧贴着。

她伸手轻轻掀开盖在他身上的狐裘，斑驳血迹映入眼帘。突然感到呼吸不畅，她并不晕血，此刻却觉得脑子有些发晕。

缓了片刻，重新盯着李连奚的后背，想着多掀开一点看看还伤到哪儿，躺着的人突然开口了：“孤还没死。”

秦琼顿了顿，随后毫不犹豫地掀开，还有只有后背有伤，双腿完好。

李连奚动了动嘴唇：“冷……”

秦琼赶忙替他盖好，其实李连奚到马车上时就已经醒了。不过因为疼得厉害，实在没力气睁眼。

秦琼不敢再碰他，只能盯着门帘发呆。这杖刑皇帝说打就打，一点也不留情面。万幸牧平救回来了，如果没有，那时的李连奚是何等心境呢？被父亲用刑，母亲唯一的亲人也没救回来，他应该……很绝望吧。

车轮滚过一粒石子，颠簸了一下。李连奚闷哼一声，下意识想要抓住点什么。

秦琼感觉到胳膊被他用力抓着，一瞬后又松了松，滑到了手腕处，她没动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疼吗？”

话一出口秦琼又觉得有些后悔，人都这了想必也是极疼的。

李连奚缓缓挣开眼，连带着目光都显得脆弱。可秦琼却看见他苍白的嘴角缓缓勾起，竟然笑了。“疼，但是不悔。”

更何况，他早就知道杖形不可免，一顿打换一条命还是他赚了。

他从小便能忍，嘲讽的目光也好，伤人的话语也听了不少，即使是受伤他也从不喊疼。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来安慰他。可是，他也想说他疼说他累，不要别人为他做什么，只要……陪着他就好。

“疼的话就睡一会儿吧，马上到家了。”

秦琼的话如羽毛般轻抚过李连奚的心口，这一瞬间，他深埋在心底的愿望猝然实现了。不管她是谁，他好想让她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

握着秦琼手腕的手有些颤抖，她以为是疼的，还有他的手好凉，真怕他流血过多而亡。

“如今你没事，舅舅无事，这件事算有了个好结果。”李连奚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可还是坚持说完这句。

秦琼侧脸看向李连奚，道：“那你呢？”

李连奚正要闭眼，听见他的声音却没听清说了什么，便问：“什么？”

秦琼凑近了，道：“我们都没事，那你呢？”就从来没为自己考虑过吗？

“那你呢？那你呢？那你呢？”

秦琼的话在李连奚脑中回响，他自己？他早就身不由己了。

“我不会死的。”他如今舍不得了。

李连奚说完便闭上了眼，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秦琼解下自己的狐裘盖在了他的身上。

即使没了狐裘好像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冷，今天也改变了牧平的死亡，或许这一切都可以改变。她不断回想书中的结局，改变李连奚不用被发配宁古塔染上恶疾身亡，那么她就要迫切的需要确认李连景到底是不是欧炀。

到了金阳殿，李连奚被抬下车时抓着她的手才松开，秦琼不知怎的没有立即离开。她默默地陪在一旁，看着有福轻轻褪去李连奚的衣裳。

浸湿血液的布料黏在一起，湿哒哒的，有福从容地褪下最后一层里衣，露出李连奚伤痕累累的皮肤。

简单擦净伤口后就撒上金疮药，再用布包扎起来。李连奚再没醒来过，不过这样也好，有福怕他醒来更疼。

拂了拂额间汗，有福赶紧收拾完退出房间，留下殿下和太子妃独处。

秦琼走到床边，李连奚上半身裸着，白布几乎将后背裹满。他的眉头始终皱着，突然动了动手指却抓了个空。

遗留在手腕处的触感还在，秦琼伸手将李连奚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既然他喜欢抓着那就让他抓着。不知道有福是故意还是无意，李连奚躺的位置非常靠里，空出来的地方足够再睡一人。又不是没一起睡过，秦琼也没觉得什么。

有福退出来就让青梅回玉英殿收拾了些常用的东西带过来，今夜太子妃要宿在金阳殿。

临睡前，秦琼出来找青梅，她记得青梅说过今日要看烟花。可惜因为张嬷嬷，李连奚被罚耽误了太久，烟花最终没能看成。

她想着怎么和青梅道歉，青梅却好像没有察觉似的问她：“太子妃可是要歇息了？”

秦琼点点头，接着又说：“今日害你看不成烟花了，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

青梅愣了一瞬，似乎是才想起来今夜还有烟花一事。不过又想到太子妃竟然还记得，心中有些感动。“奴婢……烟花不重要的，比不得您和殿下重要。”

晨时青梅期待的神情不作假，秦琼歉道：“让你白白期待了。”

青梅笑了笑，道：“没事，今儿错过了不是还有元宵节，奴婢听说那日的烟火更好看。”

看着青梅的脸，秦琼默默记在心里，元宵节一定要让青梅看成烟花。

秦琼回屋的时候，李连奚还是原来的样子没动过。她环顾一圈，打量着他的寝房，与她的相比显得庄重又简洁。虽然没有燃香，却有一股好闻的味道，血腥味被压下去不少。

秦琼解衣上床躺下，盖好被子侧身朝外。床边的帐幔没放下来，屋里的烛火也没熄灭，她罕见的没有睡意。感受着身后人微弱的呼吸，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又转身将李连奚的手搭在手腕上才安心睡去。

次日鞭炮声响连天，秦琼随着鞭炮声睁开眼睛。刚要起身，发现李连奚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压住了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