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的人生经历过三次刻骨铭心的“死别”。
第一次是母亲,那时候她只有10岁,亲眼看着性格刚烈的母亲遭受父亲的毒打后,决绝地饮下整瓶农药,然后将自己锁死的院子里。痛苦的身体抽搐、扭曲、狰狞。
放学回来的冬梅从大门缝里窥见满地打滚的母亲,她的身体抽搐、扭曲、狰狞。她的喊声被痛苦吞没,记忆里母亲最后的模样,点缀了翻白的死鱼眼和口中的白沫。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死亡不是见轻而易举的事情,过程是何等痛苦,何等惊心动魄。
第二次是父亲。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恨他了。让她放下对父亲这种雄性群体戒备的人,是上天赠予她的珍贵礼物——一个憨厚老实、笑起来孩子一样的丈夫。冬梅的丈夫不仅用宠溺的方式,让冬梅走出母亲死亡的阴影;还用一双有力的臂膀挑起一个家的重担。在他那里,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女之间还可以有这样美妙的相处方式。
然而,当她从另一个角度体悟到父亲的付出与不易时,父亲却病了——癌症。那年,冬梅在病床前守了两个多月,亲眼看着父亲被病魔折磨、榨干,最后在病床上解脱般离开。
第三次,是给她温暖的那个他。
他是在外面走的,工地上被掉落的钢筋脚架砸死的,听说血肉模糊。那段记忆被冬梅删除了,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这一次,轮到她了。
她最近总是笑得很开心,她想的是小可有了归宿,奇诺像是个靠谱的孩子,小帅很懂事,村里很少有孩子像他一样懂事……她笑着又哭,哭了又笑,忘了浑身上下都很疼……她想着可以去见那个温暖的人,这让她心里也暖了……也没有那么糟糕,没那么糟糕..……
奇诺和赵小可婚后的生活变得很原始,割草、放羊、种菜、做饭,真正农家的日子。
当然,万事都是要花钱的,婚礼花的钱和收的礼金大抵相当,他们积蓄有限,更何况,赵小可并没有完全放弃母亲的病,她劝说不了母亲去医院,就买昂贵的药,来挽救一点点无助感。
积蓄在减少,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
赵小可联系上给她镇上给她化妆的老板娘,想知道能不能在她们店做点什么,奇诺教过她化妆,虽技术不精,但乡下对妆容要求也不是很挑剔,她想试试。
老板娘在赵小可软磨硬泡下同意了,但她一再强调:“妹妹,我这只是小本生意,挣不了多少,单化妆都是不收费的,更别提雇人了。这样,你要是不嫌累,就来给我当短工。有婚礼的话,化妆、插花、布置场地、拍照或者有包桌的忙不过来,你在席间搭把手,上上菜,一天200,合适你就来。”
赵小可对此感激涕零,满口答应。
春暖花开的日子结婚的人不在少数,赵小可隔三差五就要出去做短工,通常早上5点出门,晚上8点左右回来,去的村子不固定,也不远,方圆50公里以内。
家里的活自然落到了奇诺身上,他抱怨道:“做那么多一天200,也太夸张了吧,谁要让我化妆,怎么着也要5000起步。”
“你小声点。”赵小可把食指放在嘴边,家里人对男生做化妆的工作,总会有些偏见。“这里不是上海,能给200不少了。”
奇诺对赵小可的辛苦充满不屑,他觉得钱不是这么挣得,一天忙到晚就那么点钱,没事倒还好,细水长流,但凡家里出点事情,根本没有财力解决,冬梅姨就是个例子。
但他一时半会还想不出更好的赚钱方式。只能循规蹈矩的,每天下午牵着几只羊,跟村里的老人们一起到长河边上放羊。
这群口音浓重的老头老太看着都很慈祥,相处两天下来,奇诺终于见识“农村路也滑”的真实写照,坏人不分地域,哪里都有。
表面上看是一起乐呵呵在放羊,实际上大家在自己的羊能否占据鲜草地排明争暗斗,他们操着浓重的方言聚成堆打听奇诺身世家室,即便都知道他是孤儿,还要一扒再扒,似是要把他从里到外一点点窥探干净。奇诺从来不是好惹的人,一开始,念着是赵小可乡亲,和颜悦色答两句,后面直接不耐烦的骂道:“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左一遍右一遍问,懂不懂什么叫尊重隐私!!!”
几位老人被奇诺突入起来的转变吓一跳,但身经百战的他们立即组团,毫不客气坡口大骂:“还反了你了!问问怎么了,问问怎么了?吃你块肉,还是喝你的血了?”
“反也是在外面混不下去的货,不然怎么会被赵小可那家穷鬼摊上。”
村里人在骂人方面很少留有情面,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对奇诺来说,不仅是开眼,更是给他身上挤压已久的暴烈因子找到施展的机会,不堪入耳的骂声还在继续,每个字符都像魔鬼的撕咬,挑战着奇诺的自制力。终于,不怕惹事的奇诺拎起地上的长棍,推倒对方,一竿子下去砸晕了羊群中的一只羊。
护主的忠犬立刻扑上来,对着奇诺的小腿就是一口,快准狠!
奇诺疼的咬牙切齿,更加凶狠起来,他抓起狗头狠命一摔,随即一拳打在狗眼上,像跟人打架一样,不要命的锤它,直到满手是血,狗子唧唧鸣咽直到咽气。
只会打嘴炮的老头老太看傻了眼,有一位吓倒在地,一位跌倒两次,逃走时颤颤巍巍。
在大中国稳步发展的这么多年里,村里但凡有胆子的都被城市挑走,剩下来的极少会有徒手打架这么狠手的人。
奇诺这一架,让这些风平浪静几十年的人,再次看到嗜血的恐怖。
于是,赵小可嫁了个“疯子”的传闻不到半天,人尽皆知。至于奇诺怎么个疯法,村里人用“奇诺打狗”来形容。
跟狗决斗过后,奇诺觉得浑身畅快,用流动的河水简单清洗一下,躺在河边晒太阳,也不管羊群散到了哪里。东风吹水,波光潋滟,太阳暖暖的,时间平静地一点声音也没有。奇诺回想着来到千姓村的种种,想到赵小可的种种,心头渐渐涌出一股酸涩之感,不仅仅是这些,他看向周围觉得非常难过,越来越懊恼,忽然想起他的羊群来。
顾不得其他,他立马漫山遍野找起羊来,越找越急,越急越害怕,如果找不到,赵小可多伤心,她要因此把自己赶走怎么办?
赵小可回来的早,听说奇诺出事,家也没回,直接往坝子上跑。
赵小可看到的奇诺浑身是血,俊脸拧巴在一起,一副又委屈又焦躁的模样。赵小可拉过他,从上到下检查他的身体:“伤哪了,怎么回事?”
“没事,我没事。”
“我问你伤哪了!”赵小可暴躁大喊!
奇诺从未见过这么歇斯底里的赵小可,他乖乖指了指自己的小腿:“被狗咬了。”
赵小可反手一巴掌,却在落下的瞬间偏离的方向,最终落在了他脖子上,奇诺蒙在原地。
赵小可拉过奇诺的手,牵着没找齐全的羊群,快步回村。
在村口,赵小可向说闲话的人群低头致歉。奇诺被牵的温柔在看到碎嘴子们的瞬间,变了脸,目光变成了锥子,给在场的人投去警告。
离家还有500米的距离,赵小可让奇诺待在原地,她打电话叫来小帅,将羊□□给他。骑上小帅骑来的电瓶车,带着奇诺去了镇医院。
镇医院里,赵小可像一位为孩子操碎心的母亲,拉着奇诺找医生,清理伤口,打狂犬疫苗。这个过程,赵小可没对奇诺说一句话,她生气的时候很少讲话。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路上风很大,道路两旁长满高大整齐的白杨树,树上新生的嫩叶哗啦啦的响,路灯在漆黑又空旷的夜幕下只是昏黄的点缀,起不了多大作用,安全起见,赵小可放慢了骑车速度。
奇诺以为她气消了,小心搂过她的腰,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小心翼翼的问:“赵小可,你还在生气吗?”
赵小可充耳不闻。
“小可,赵小可,我错了。我不会了。赵小可,小可……”奇诺不停撒娇。
赵小可满脑子是赔偿的问题,其次,她纠结什么时候将奇诺送回去。
因为妈妈的事情,她几乎快忘记了,奇诺是什么人。他是个麻烦精、是王总那种“大哥”都管不住的混世魔头。
自己到底被他英俊的外表,还是被软萌的态度迷了眼,蒙了心?找这么只阴睛不定的老虎搭戏台,她后悔不已。现在骑虎难下,走也不行,撤也不行,想破了头也没有答案,赵小可只得说:“这事别让我妈知道。”
“好嘞!我保证不会让她知道的。”
对奇诺来说,只要能得到赵小可的“赦免”,别的都不是问题。
作为一个擦屁股的人,赵小可跟奶奶一起,给被推倒的郭老头,送了礼赔了钱,说尽了好话,才让大家嘴紧了紧,避免将话传到生病的母亲耳里。
当然,做这些也避着奇诺。
村里又因此传出赵小可命苦,嫁错了人,以后有苦日子过的传闻。
把奇诺留在村里不知还会出什么事,赵小可去做短工也带着他。
赵小可的本意不是让他去工作,但人都到了,也没有闲着的道理,即便赵小可护着,老板娘也少不了吆喝着他干活。
奇诺察觉到,赵小可对他的态度又像一开始,疏远冷漠。他在村民的骂声中,理解了她的难处,也明白自己是她的累赘,倒是愿意卖起苦力来。
但苦力活也不是说干就能干好的。
晚上结账时,老板娘只给了他一百元,她对赵小可说:“别嫌我给的少啊。扣了他今天打破的碗筷,这都多给了。妹子,你找老公不长心眼啊,这男人中看不中用可不行。”
这话让赵小可想到了别的事情,她笑了一下,对老板娘说:“不嫌,不嫌少,谢谢老板娘。”然后快速拉着下一秒就会变脸的奇诺,赶紧回家。
晚上到家,冬梅问起羊怎么少了。
赵小可跟她说放羊的时候遇到买羊的,价给的高,直接卖了。
“羊羔卖就卖了,母羊还能生,你卖它做什么?”冬梅抱怨。
赵小可含糊解释:“母羊被隔壁村的买了去,说这羊看着能生,给了高价,小一万呢!”
“这么多!”
“不这么多我也舍不得啊!”赵小可嗔怪。
冬梅笑了笑,推着轮椅回了房间。
那母羊确实是好的,留着生小的,以后定能赚的比这多,赵小可做这杀鸡取卵的事情,恐怕是没少在自己的病上花钱。想到这,她心疼了,继而全身都跟着疼,越疼越难受,越疼越想不开,索性就让身体使劲疼着,把药都藏起来,止痛药也一粒不吃。
“反正是快要死的人了,能省一分是一分。”冬梅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