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安燕顿时被刺痛，她的母亲是前朝皇室后人，她对生母仅有的印象，只剩下一个模糊又朦胧的影子，连声音相貌都记不清楚了。

她只在旁人的口中听说过母亲年轻时的风华绝代，年幼成名、过目不忘，七岁劝谏前朝武帝以苍生为念，出色的远见使得满座皆惊。

听府里人说，若非母亲当年的远见与智慧，叶府恐怕也走不到如今的地位，得先帝重用亲近。

皇帝为她开的表彰大会，主体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那些人甚至在讨论给她找个怎样的夫家。

在那里，她显得那般格格不入，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在叫嚣着不适与恶心。

见她倏地沉默下来，孟书仪方才收起那明晃晃的讥讽，转而正色道，“困兽犹斗，将军何不静待来日？”

来日方长。

叶安燕向后一仰，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来日就一定会更好吗？”

“若不看看，怎么知道来日一定不会更好呢？”孟书仪从棺中出来，轻抖衣摆，扶正自己有些狼狈凌乱的衣衫。

叶安燕睨着眼，浑身上下将她打量一番，似乎是在确认她这话里的可信度。

真是醉了，孟书仪摇摇头，“将军身边无人跟随吗？”

叶安燕昂起头，语气中满是骄傲，“我若想避，谁能跟得上我？”

孟书仪一时语塞，有些无奈：“那将军打算怎么回去？”

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

“咳咳。”却山在外发出一些声音，“将军，时辰已晚，宫门要落锁，我们得回去了。”

孟书仪抬眼，将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收回去，就见她将箕坐在地上的叶安燕扶起来。

“打扰孟小姐了。”却山挽住人一边胳膊，将人一手搭到自己肩膀上，“今夜之事，还请孟小姐……”

孟书仪眼神明亮，“放心，叶将军于我也算有救命之恩，某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却山俯下身，行过半礼，带着人悄无声息退出去。

冥堂之中的烛火兀自摇曳，将堂中的人照得愈发萧索，孟书仪趁着月色，沿着熟悉的宫道，缓步走回掖庭的院落。

*

“祸害遗千年呐。”太后听得下面来报，蹙起眉头，浅啜一口新茶，便将瓷杯放下，抬手又落下一子。

“女官选将近，你准备得如何了？”

端木浅接过先前的话头，问道：“姑母的意思，是让我入东宫？”

太后点点头，抬起手边的漆盒，拨开精巧的机关锁，将一对玉镯放到她的手中，“东宫乃是国之将来，陛下与我早已心生嫌隙，萧元乾如今业已长成，是时候准备继承大统，担负起大梁的将来了。”

端木浅有些不解：“这对玉镯是您的陪嫁之物，按理当留给太子妃……”

太后直直看着她，“我端木家世代为后，而大梁延绵不过两代，百年之间国姓便已三度易改。天下易主，我端木家却能够始终屹立不倒，是为什么？你如今也不小了，难道不明白其中道理？”

端木浅一愣，棋子掉在地上，瞬间明白其中含义，“姑母，您让我，嫁给太子？”

太后不置可否，“我看你与元乾那孩子也还合得来，今后你便是大梁的国母，与你而言，也是好事。”

“可是太子……曾经嘱意孟家……”端木浅眸光微闪，棋局进入到胶着的阶段，她忽然有些看不懂了。

“孟氏之女，最多不过为侧妃，何况如今太子羽翼已折，若是不顺从于我端木家，他将来还想如何登凌大宝？”太后语气淡薄，将端木浅的反应尽收眼底。

“你可是看不上元乾这孩子？”

端木浅支支吾吾，不肯应答，一国储君，不是她可以轻易置喙的。

太后却说，“不愧是我端木氏的后人，就该有这样的魄力！江山谁主，也得看我端木家答不答应，不得我们认可之人，也休想在那个位置上坐得安稳。”

罢了却又语气一转，“可是如今朝堂根基不稳，立谁都不如立嫡立长，挽清，将来你也是要肩负起端木家的责任的，若不将提前决定好，将来只会令端木家沦为被动。”

“何况苏氏在一旁虎视眈眈，后位与前朝息息相关，若是不将此关键位置坐稳，将来一棋之错，满盘皆输。”

“苏语岚便是从前的一个意外，如果不是萧允信在先帝在时坚持选她为太子妃，而今你也不必委屈自己。”

端木浅捏着白子，垂下眼眸，一子错，满盘皆输，白棋败势已显。

“侄女知道了。”

白子终于落下，一棋扭转局面，舍尾而保大局，再次将黑棋团团围住。

太后欣慰一笑，“好棋！”

*

孟书仪“死”而复生，郁气尽显，院中的人对她不免多出几分惧怕和敬畏。

能在这重重风波之下死里逃生，而离她最近的人却都被一一索命，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上去触她的霉头，生怕哪天一言不合就被无常提前勾去地府。

她乐得清净，默声将萃枝的榻位整理出来，于枕边发现一张揉得发皱的粗纸。

孟书仪将那张纸细细展开，上面的笔触生疏，意境和构图却佳，是一张雪夜松景图，依稀有这处小院的影子。

她沉默半晌，将那张纸仔细抚平，对叠起来，放进荷包里，压到床榻之下，面上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无。

她耽误这许多日子，今儿正好是内文学馆讲学的日子，师母之前特意提醒过，待得时辰一到，她便随众人一同过去。

内文学馆所授的不过是基础的礼仪道德，所问所提都是最简单的仁义道德，平常一贯都是典正或司正前来授课，今日来人服色却有所不同。

一身棠色庄雅端肃，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今日不讲《诗经》，同大家说一则故事。”

卫凌云甫一进来，就看到一张意料之外的脸，负手于身后，缓缓踱步进来。

“北国时期齐灭于赵，赵之国君授齐君以玺，留于赵地，齐之太子纠结齐之遗民，于两年之后起兵反赵，意欲光复齐国，何解？”

平静清晰的声音稳稳传入在堂每一个人的耳朵，堂中变得愈发安静下来，安静得落针可闻。

卫凌云拿出一卷宣纸，递给最前排的学生，“每个人将自己的答案写于纸上，一刻钟后交上来。”

孟书仪沉思半晌，方提笔悬腕，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答案。

卫凌云将交上来的答案一一翻过。

内文学馆的建立不过是为了教化蒙昧，使这些内廷众人感念天恩而已。

她本就不带什么期望的态度，不过是看到孟书仪方才一时兴起，随意提出这个问题，却得到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

卫凌云威严点了点头，声音冷淡，面容冷肃。

及到快要放课的时候，方才冷肃着说，“你，随我过来。”

四周想起一些细细密密的议论声，女奴们皆恭敬退出去，只当她要被夫子单独留下来批评了。

孟书仪敛目垂眸，低着头随她而去。

卫凌云将人带到另一处暗房之中，将手中掩藏的薄纸展开，拂手将其丢在桌案上，“这就是你的答案。”

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字，“父不父，则子不子矣！”（1）

孟书仪抬起头，眼中含着倔强的光芒，“夫子觉得，此话有何不妥？”

卫凌云双目微凝，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过头定定看着面前的人，分明还未及笄的年纪，一身病骨支离，身世坎坷艰难，流落到这样的境地，背负那样的罪与骂名，却偏偏昂然挺立在那里，飒沓磊落，眼中有怒意，却没有怨怼。

那双琉璃一样的眸子，好似能将一切都看穿，身不染尘，心如明镜。

只可惜，锋芒毕露，锐意不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她现在正是众矢之的。

她于宫中兜兜转转近半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上一次看到，还是十年前。

“这孩子，很像你，像你当年。”卫凌云面露怅惘，声音清浅。

身后进来一个桃色服饰的女官，孟书仪转头看去，有些惊讶，“师母？”

苏筝朝她淡然一笑，微微昂起头，“那当然。”

卫凌云目光后移，心中微叹。

这模样还是有几分当年的影子，即便被时光搓磨十载，所有锋芒收敛起来，藏锋隐智，其中的内核却从未有所改变，她所坚信的也从未有过转移。

卫凌云忽然笑了，不像她，曾经也不是没有过一丝动摇和怀疑。

细雪无声覆上窗外的枝桠，寂静的厚雪悄然累积，整座宫城都被银白素裹，若在高处一眼望去，当是一望无垠的。

可她们只不过深处重重宫墙之内，登不了高，望不了天地。

都说宫墙如同一座牢笼，困住所有身在其中的人，可普天之下，于她们而言，何处不是牢笼？

只有身在宫廷之内，穿着这一身五品官服，她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她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至少现在没有人能够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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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东周列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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