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午。

利阑意去了叶岑医生的心理诊所。

洁白明亮的工作室内，一位白大褂，低马尾，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前。

她见有客人进来，亮出细边眼镜后面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不多表情，自带着一股高智、清冷的气质。

第一眼，利阑意就感觉这人有些眼熟，略忖几秒，便想起自己曾在何处见过对方。

当年阿铮刚出意外时，苒意心情不好，来接她出去散心的那个朋友，正是眼前的叶医生。

叶岑从他的眼神变化中看懂了他的心理活动，礼貌性的伸出一只手，“阑总好，四年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利阑意与她握手，“叶医生记性真好，竟然还记得我。”

叶岑引着他到绵软的米咖色沙发坐下，助理进来送了两杯清茶。

“记得阑总是自然的，苒意不仅是我的病人，还是我很好的朋友。”叶岑边坐下，边道。

即便到今日，利阑意再听到苒意是‘病人’，心里还是不由地一阵难受，“我姐她……认识您多久了？”

他其实想知道的是，苒意在她这里看病多久了？

叶岑：“有十二年了，那时候我才刚工作。”

利阑意下意识地拳头收紧，也就是说，在他被丢去港城之后，不到两年，苒意的抑郁就严重到了，不得不就医的地步。

“苒意她一直……挺孤独。”叶岑看了对方一眼，“我可能知道挺多你们家的事，一般情况下，心理医生不能随便泄露患者隐私，但苒意之前嘱咐过我，如果你想知道任何关于她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

利阑意眼神动容，“她早就知道自己会……？”

叶岑点头，一贯凉薄的眼中也难掩伤感，“对于她的去世，我虽然很难过，但说实话……并不意外。从我认识她以来，她的症状几乎没有真正好转过，我带她去国外看过名医，她自己也积极主动地面对，学架子鼓，接触新的朋友，但很可惜作用都不大。抑郁的人，如果潜意识里不愿意改变自己的认知，那永远都不可能完全康复。”

“潜意识的认知？”

“就是主体潜意识里坚持认为的一些东西，跟现实生活不相符，导致主体出现失望、低迷甚至绝望等消极的情绪。”

“那我姐潜意识里到底在坚持什么？”

“人类的心理是十分复杂的。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这个问题，我没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叶岑的目光柔了柔，“但作为苒意的朋友，我认为她一直对童年、七岁以前的幸福家庭，存在过分的偏执。

她的潜意识里其实一直都没有接受母亲早已去世这件事，也不接受当初那个完美家庭的破裂，她以为的父亲，一直是当初那个爱她爱家庭的慈父，她也一直试图努力用自己的听话或优秀，去重新唤回当初那个父亲。

她把自己活成了别人喜欢的样子，活得很辛苦，却不知道这一切注定都是徒劳的。”

听着这些话，利阑意心里一阵泛酸，“所以……她最后还是听话地联姻，就为了让那个根、本、不、配的人满意。”

“还有……她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叶岑顿了顿，“那个时候，阿铮刚走。这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经常陪着苒意，一起来我这里。本来我以为阿铮可以重新给苒意一个理想中的幸福家庭，可谁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

利阑意的拳头再一次攥紧，眼里流出狠厉。

“阑总，你姐姐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你。她当时跟池燃结婚，也是没有办法了，其他的联姻对象，根本不可能接受她生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她希望你能原谅她的自私和懦弱。”

“我根本就没有真正怪过她。”利阑意喃道。

四年前那晚，在电影院门口，他怎么会感受不到苒意当时的无助和无奈，他内心深处真正怪的，其实是当初自己的无能罢了。

苒意虽担了他一声‘姐’，其实不过跟他一样大，从小就是苒意照顾他更多，他任性调皮，也很少去关心到姐姐很多细腻敏感的心思。

他怪自己，没有保护好那个，跟他同样经历了家庭创伤的小女孩。

“你也不用自责，这一切根本上都不是你的错。”叶岑温声说，“你们这样家庭的小孩，不管表面过得多光鲜，心里或多或少都有疤，能‘自救’已然不错，再想‘救人’，太不容易。你姐姐也是考虑到这些，才一直没办法将自己的病情，跟你坦言。”

“那池燃呢？”利阑意扬起眼角，眸子闪过锐色，“很抱歉，叶医生，我在调查我姐的病情时，调查过你，我发现你在四年间，也给池燃做过心理辅导。”

叶岑撇唇，似乎并不奇怪这些有钱人总爱调查来调查去，“池燃em……池燃提前跟我说过你会来找我，如果问到有关他的事，也可以说一些。他跟你姐的情况不一样，只是压力大，导致睡眠不好，所以你暂时不用担心。”

“谁担心了？”利阑意立马反驳，“我只是想知道……”

“你想知道他当年有没有什么隐情？”叶岑瞄了对方一眼，继续道：“一是苒意求他帮忙，苒意肚子里怀着阿铮的孩子，这是他已故好兄弟的孩子，他没办法不施以援手；二是他父亲逼他联姻，甚至都逼到他母亲面前去了。”

利阑意记得，四年前路文珍好像情绪失常轻生过一次，那段时间池鹏也去找过路文珍，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

“还有别的原因吗？”利阑意问。

叶岑喝了一口手里的热茶，没有说话。

当年路文珍精神有很大的问题，利阑意能理解池燃对父亲的妥协，也能理解他没办法辜负已故的好兄弟阿铮。

但他不接受！

他不能接受池燃将他们之间的感情，看得这样轻。

好像跟其他所有事比起来，都可以让步。

既然当初，池燃可以完全不顾忌他是否会受伤，那么现在，他也没对必要对故作深情的池燃，心慈手软。

利阑意怀着这样愤恨的心情走出诊所时，完全不知道，二楼窗户，他刚刚所在的那个房间后面，一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他远走的背影。

叶岑走进办公室后面的私人休息室，“我看他后来好像不是很开心。”

窗边，池燃迟迟转过身来。

叶岑：“还是没办法面对吗？不能把那个原因告诉他？”

池燃沉默了片刻，紧蹙的眉头显得并不轻松，“要说，也应该我自己来说。”

“嗯。”叶岑颔首，将手里的一袋药片递给他，“去了北城如果睡不好，可以吃这个。”

“谢谢。”池燃接过，迈开腿便要走。

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本来不打算过来的，临要上北城的飞机了，思思硬把人骗了过来。

还差点跟利阑意撞上。

“路燃——”叶岑喊了他一声，“别担心，放轻松。你的情况顶多是压力大，我认为都算不上是病。”

然后她嘴角扬了扬，说了一句从业十多年来最不专业的话。

“爱一个人，怎么能算是病呢？”

池燃笑了一声，“谢谢你，叶医生。”

*

没过多久，《一起玩音乐》开始在网络上播出。

背后的资本、经纪公司抓紧下场营销，再加上这综艺本身质量就不错，才播出两集就全网爆火，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里面百变的cp了，简直是大乱炖，随便扯两个人出来，都很有搞头。

连嘉嘉凭借这个节目，正式在内娱站稳了脚，话题讨论度挤到了一众小鲜肉的榜首，悦利也迎来除了池燃之外的，第二位一线流量。

当然，这里面少不了利阑意的营销和运作。

悦利有不少高层，已经开始转投利阑意麾下，利尚意在公司只手遮天的局面，完全被打破，声势大有被赶超的迹象。

这个期间，池燃还在北城录节目的后半部分。

北城常年落雪，仿佛一个白茫茫又静谧的童话王国。

池燃每天都会给利阑意发微信，大多是这一天出去玩拍的好看的风景，还有一两句嘘寒问暖的叮咛。

利阑意却从来不回。

这天晚上池燃直接将电话打了进来。

“喂，阑意，还在加班吗？”

利阑意语调冷冷，“你怎么知道？”

“五分钟前，你刚在公司群里发言。”

利阑意没说话，电话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池燃怕再不说话，这人要挂了，忙又问道：“怎么我的微信，一个都不回？”

“你说呢？不好好录节目，整天只知道发一些没营养的东西。你这种上班摸鱼，摸到老板面前来的行为，你要我回什么？批评你一顿吗？”

池燃被他逗笑了，“没影响拍节目。”他低沉的嗓音不自觉地柔了下去，很好听，“只是想你。”

利阑意被噎，半晌没好气说，“池燃，别装纯情了！你当年自己说的，这两个字，跟我们俩谁都搭不上边。”

池燃不恼，“阑意，你真的把我忘光了吗？可怎么，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记得这么清楚？”

“你有完没完？！”利阑意骂骂咧咧，“你别以为手里握着糖块儿就能改变什么。现在连嘉嘉的人气已经上来了，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完全可以把你从悦利剥离出去，然后再上法庭，把孩子夺回来！

我奉劝你一句，真的别再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你当初选择不要我，那么不好意思，现在，你要不起了！”

电话内陷入了死寂。

池燃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利阑意强烈的排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语调阴沉说：“我、只、是、想、你。这都十多天了，你是清心寡欲的和尚吗？”

利阑意瞑了瞑眼，“才十多天，你就耐不住了？”

“别装，难道你一点想法没有？”池燃低沉的烟嗓通过电流传来，透着一种别样的性感。

利阑意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好，明晚我就去北城。”

“真的？”池燃的声音难掩惊喜。

他其实并不真是为了这档子事，不过跟利阑意聊不下去的权宜之计。

可如果，明天就可以见到利阑意，还可以享受独属于两人之间的亲密，他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

他不介意利阑意要很久很久才能重新接受他，只要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在慢慢缩短的。

只要利阑意不去找别人，哪怕要他装作不喜欢利阑意，他也愿意。

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愿意为他做很多哪怕违心的事。

池燃任由自己脑中的多巴胺肆意地分泌，丝毫没有听出利阑意下面一句话中，暗藏的狠厉。

“真的。”利阑意从齿缝间碾出几个字，“只要你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