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邹静帆紧抱住怀里的吉他，仰头冲天空骂了一句。

因为她万万没有想到，只是回教室去拿个书包，晴好的艳阳天就下起雨来。

真是够倒霉的。好不容易骗过班主任，翘掉了两节数学晚自习，眼看着已经扫清了路障，未曾想一冲到教学楼门口，却又被大雨给拦住了去路。这叫什么？天公不作美吗？静帆愤愤不平地想着，看来那矫情的作文万能句也没错，六月的天气真像孩子的脸，他妈的真是说变就变了！

倒不是她这人娇气或羸弱，夏天的雨也淋不得一点，而是她舍不得怀里的吉他，去冒任何未知的风险。在她的心里，它就像一位耄耋老人，弱不禁风，筋骨脆弱。两年多前，当它告别了她的父亲，颤颤巍巍来到她身边，她就暗暗许下誓言，要爱它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此刻面对这瓢泼大雨，她只恨自己生得太单薄，无法用身体去护住它。那么就这样等下去吗？不行，当然不行，六月的雨一下就没完没了，若是真的要由着它来，那这假请得有什么意义？

正当她感到焦头烂额时，一名身穿校服的男同学，从她身后慢慢走出来。

她起初也没空管他是谁。

直到他走到她的斜前方，她看见他手里的长柄大伞，心才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恨不能冲过去一抢了之。

“诶——那个……”静帆吱唔着打破了沉默，“同学……”

男同学无动于衷，自顾自撑开伞走进雨中。

静帆根本来不及多想。

只见她拔腿追了出去，两三步就冲到他的身边。

她知道他肯定在歪头看她，她紧张极了，一张嘴牙齿就开始打架。为了掩饰这一份心虚，她只能硬着头皮沉默。

俩人就这样并排走着，都不说话。

静帆走路还很不老实，并且毫不自知，总是把男生往花坛边挤。饶是这样，男生也没有责怪一句。只是在快要踩到草时，才暗暗用一股板正的力量，将她推回至原来的直线。

不知不觉，他们已紧挨着走到了校门口。

“你是几年级几班的？”一位胖胖的保安大叔，从门房的小窗户探出头来。

“高二（16）班，邹静帆，已经跟班主任请过假了。”

“假条呢？”大叔一脸严肃地问道。

这时静帆才骤然想起，假条被压在了文具盒里，而文具盒又留在了课桌抽屉里。

沉默片刻，她只好如实回答：“在教室。”

“回去拿，现在是上课时间，出校门必须出示假条。”

“可是我时间来不及了！”

“那我不管，规矩就是规矩，没有假条我就不放行！”

静帆听完又急又气，但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去约束想大吵一架的冲动。

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刻，身边的男生突然伸脚，把那扇生锈的小铁门一踢，笑道：“门开着的呀。”

说完就拎起她冲了出去。

“给我站住——”

大叔的喝令在身后爆炸。

二人却像是没事人似的，手拉手快速步入了人流。

在人群中，雨声，说话声，车轮碾过积水的沙沙声……各种杂音混在一起，像小飞虫钻进了静帆的耳朵。

她有些慌了，但是却不能表露出来，只好慢慢伸出手去，扯了扯摩挲着她耳廓的短袖，声细如蚊子般嗡嗡问道：“能不能送我去个地方？”

不等他开口，她又赶紧补上一句：“很近的，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男生听完没有回答。

这时她终于鼓起勇气，咬着牙转身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斜上方那一双眼睛。

眼光重叠的那一刹那，静帆深深地抽了一口气，不因为紧张，也并非受到了惊吓，而是人在青春期时，遇到长得太好的人后，作出的最最正常的反应。

静帆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会帅成这样。书里面俗套的剑眉星目，配上更俗的唇红齿白，鼻梁高挺，鼻头微翘……总之，那些被作家用烂的描述，那些半虚构的完美五官，几乎统统都长在他脸上，却偏偏，一点俗气的痕迹也没有，一切都存在得合情合理。

“我叫张执。”他冷不丁开口低声说道。

雨声虽然正哗哗响着，静帆却还是听清楚了。

“张执。”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总觉得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你呢？”他问。

“我叫邹静帆。”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又问，“你要我送你去哪？”

“zone18，一家音乐清吧，你听说过吗？”

“没有。”

静帆失望地“哦”了一声。

他继续问道：“去那里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赚钱呗。”

“赚钱？”

“怎么？难不成还翘课去喝酒吗？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静帆说着便打开了手臂，向他坦然地展示寒酸。

同样是穿着渝二中的校服，一件是崭新的蓝白相间，另一件却是蓝洗得发白，白又被染得蓝不蓝，灰不灰。

“你会弹吉他？”张执盯着她怀里的宝贝。

“不然我抱着它干嘛？很重诶！”

“也有人不会弹还抱着装相。”

“呵，这世道反正就这样，要么吃饱了没有事干，要么有事干没有吃饱。”

“嗯？”

静帆抿着嘴挑了挑眉。

虽然在脑中拐了几大弯，但张执还是能想明白，在这个“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的世界上，除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幸运儿，也还有连奶嘴都没得咬的倒霉蛋。

这时静帆看了看腕表，又抬头看了看他，料到再无商量的余地，于是干干脆脆地说：“你把我送到路边就行，我自己打车去。”

“不是没钱吗？”

“什么？”

“一下子说自己没钱吃饭，一下子又有闲钱打车，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真话？”

“那……那……”

“那什么那？”

“那我……我……”

“我什么我！”张执板着脸强忍笑意，“现在又不赶时间了是吧？”

“赶啊！”

“带路。”

说完他一把揽住她肩膀，像一只老鹰护住了小鸡。

为了不让她吃饭的家伙被淋到，他还将右臂让出伞沿外。蓝色的袖口湿透以后，贴在皮肤上，被道道肌肉线条塞满。

相较于他的松弛与坦荡，静帆却一点也不敢松懈。时刻留意着周遭的一切，眼睛和耳朵都张得大大的。

她一方面担心他亲密的举动，和他身上那打眼的校服，在这个还没有放学的时段里，会引来路人的好奇与联想。一方面则是她脚上的球鞋，因为裂了口，又进了水，现在每每走出一步，鞋底就发出一声怪响，简直和放屁的声音没差。静帆边走边难为情，灵魂都跟那“屁声”飞远了。

所以她才会没留意到，一辆她只在电影里见过的小车，一直在他们身后按喇叭。直到张执回了一次头，没过多久，小车才默默驶入车河，慢慢从他们身旁开走。

很久后她才从别处听说，张执的父亲是张顺强，大名鼎鼎的渝城前首富，惹过很多很大的是非，生意场上也几起几落，如今即便不再是首富，却依然是富甲一方的老板。

“我到了。”静帆手指着不远处的灯箱，灯箱上印着“zone18”几个字。

“哦。”

他把她送到屋檐下面，收了伞，依然是冷冰冰的表情。

“明明刚刚还靠得那么近。”静帆在心里悄悄嘀咕。

张执甩了甩右胳膊上的水，又看了看这清吧四周的环境，“你是这里的驻唱歌手？”

静帆摇头道：“算替补歌手吧。驻唱来不了才有我的份。”

“唱什么？”

“什么都唱。”

“伍佰？”张执一脸狐疑地问道。

“可以。”

“王菲？”

“可以。”

“凤凰传奇？”

“可以。”

“切。”

“怎么？不信？”静帆冲他微扬起下巴。

“不是不信，是不感兴趣。”说完他又撑开了雨伞，准备再次走回雨中。

“等等！”静帆上前拉住他衣摆。

轻微的撕裂声在空气里划过。

“还有事吗？”他的语气里有不耐烦，也混有不易察觉的期待。

“首先，我要谢谢你，刚刚要不是有你帮忙，我今天肯定会迟到的。”静帆有条不紊地说道，“然后，我要邀请你，去里面听我唱三首歌。算是报答，也算是我自证没有吹牛。”

“有这个必要吗？”张执转过身看着她笑道。

“当然，我这人最怕欠谁的人情。”

说完她上前牵他的手。

他收回了笑容想要躲闪。

她却直接选择无视。

此刻连她也搞不大清楚，从未和男生有过肢体接触的自己，怎么会主动去碰他的手。回想起刚刚在他身边，被他的手臂紧紧环抱着，她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雨越大，她越小，一路上都只有温暖在溢出。

“走啊！”她用力将他往清吧里拽。

等到二人都进去后，那两扇斑驳厚重的木门，像是怕张执会反悔似的，立马“砰”一声严丝合缝了。

静帆的心弦被震了一下。

“我是不是漏掉了一些什么？”她突然毫无头绪地想着。

比如，为什么他也能不上晚自习？难道他也请假了吗？又比如，为什么他们都要出校门，保安大叔却不找他的事儿？他也没拿出请假条啊……

想着想着，神经像被人勾住了线头，越扯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