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祠坐在车里，在发动之前，首先掏出了一块小小的镜子。

他已经不记得这镜子是怎么来的，可刚才产生“绝对保险的私人记录”这样的想法时，自然而然就把这块“前尘镜”掏了出来。

镜子古铜镶边，造型古朴，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是隐隐之间，苏祠却能感到它与自己一丝淡淡的联系。

这是滴血认主过的高级灵器！

苏祠点点镜子中央：“入梦前尘。”

水波纹自他的指尖悠悠荡荡扩散开，苏祠自己的影像出现在镜面里。

可是，在镜外的苏祠明明没有任何动作的情况下，镜子里的他却点了点头。

“就这些？”

“对，”苏祠说，“你要帮我记住。”

前尘镜不会发问，不会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能记录使用者在这一刻的所思所感。

苏祠回想一遍，应当没有遗漏，便放了心。

他现在对自己的记忆甚至都无法全然信任，过往断裂的片段在脑海中浮浮沉沉，只偶尔才灵光乍现。而这一周中发生的事，谁知道还会不会消失呢？

汽车平稳地倒出车位，顺滑地切进帝都周六早上，已经开始初现拥堵的车流当中。

***

“或许，我们大可不必那么悲观。”

超管局最大的会议室里，苏祠站在最中央的演讲台上，其余仓促之间被召回总部的、打扮各异的能人异士围坐周边。

这是一个如同西方议会或者审判庭那样的大厅，阶梯式的座位围成原型，站在众矢之的的，可能是万众瞩目的英雄，也可能是锁链加身的囚徒。

苏祠无疑偏向于前者，却也还远不够那个程度。

他还年轻，是后起之秀中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可在这里，无数胡子垂到肚子上、甚至连林局都要称呼一声前辈的大佬济济一堂，他们这些人平时不轻易出山，只是编制还挂在超管局。

能聚齐这些人物，今天这场会议，已经是除兴师动众的全国宗门代表大会以外，最高的规格了。

苏祠站在中间，感觉回到了毕业答辩现场。

苏祠状态恭谨，不卑不亢，简要介绍了自己最近执行的几次任务，着重提到桂溪的A级鬼蜮主、帝都的欢喜蝉，它们背后之人有着相同的气息。

林局拿出了那一小瓶血，以及连夜出炉的化验报告，大佬们低着头传看，很快，嗡嗡的讨论声响了起来。

很快，最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老放大了声音。

“……这种时候就不要玩什么乐观主义了吧？不论是这一滴血里蕴含的能量，还是小苏对那只鬼的描述，怎么看怎么都是鬼王啊。”

“不是那个意思，”刚才发话的老爷子捋着胡子，“应当是鬼王没错，但距离他能破封而出，绝对还有很远。”

这是在场最老的一位，苏祠怀疑他已经快一百五十岁了。

老爷子道号清净散人，性子却很不清净，从晚清到抗战，没哪段历史他没掺和过，跟一众如雷贯耳的民国大师，也都是很交好的朋友。

清净散人的辈分高，道法高深，他一发话，其他人都安静下来听他讲。

“鬼王每次正经出世，至少相隔五百年时间，如今才过去几年？何况，封印前不久刚加固过，如今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有不少人朝苏祠的方向看过去，苏祠感觉他们的眼神有些复杂，接着，便响起一阵很轻的交头接耳。

清净散人说着，也看了一眼苏祠：

“小朋友的天赋确实惊才绝艳，但若是在鬼王面前，连老头我也很难有还手之力，可你甚至能取到祂的一滴血——若是鬼王力量全盛、即将出世，这是绝不可能的。”

他说得很有道理，几位老者都频频点头。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又提道：“根据小友的描述，如今这个现身的‘鬼王’，更像是一个投影，不知祂是钻了封印规则的什么空子，能以投影代替本体，短暂现身世间。但这投影是虚化的，没有实体，我怀疑，祂也根本不能直接攻击人类，只能以强大的威压影响或吞噬鬼怪，威逼利诱众鬼为他做事。”

这位大师法号修善，也很了不得。

修善法师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剃度前曾是游走天下的豪侠，武艺高强，不知削过多少恶人的脑袋，立地成佛后竟也佛缘深厚，是走“金刚怒目”之道。

修善法师如今也是佛门一等一的高僧，与清净道人算是分庭抗礼。

只不过，到了他们这个等级，世俗的权势地位不过过眼云烟，两位大佬年纪相差不大，关系很不错，时常坐在一起谈经论道。

清净散人问：“驻守封印之地的办事处，没有传回来什么情况吗？”

林局连忙举手，恭恭敬敬地插进来：“怪就怪在这里，我特意问过，最近封印之地一切正常，连稍微泄露出的鬼气都没有，附近的草木生灵都十分葱郁，一派福泽之相。”

清净散人挠挠下巴，显得有些费解：“……这就怪了。”

“不过我们有些别的猜测，”林局连忙将一些资料投影到大屏幕上，走进中心的讲台，把完成任务的苏祠替换下来，“封印处没有动静，但今年以来，各地鬼气流动都出现了不明显的波动，我们的分析员将这些波动全部记录整合，发现了一点规律。”

一张巨大的三维地图被投影在中央的圆形空间，从围坐的长老席的每一个方向看去，都能很清晰地看到全景。

地图上，山川湖泊、悬崖沧海都栩栩如生，一些重点的位置被标红了。

苏祠也一起看去，在最大块的红点上顿住了，眼睛微微睁大。

是昆仑！

各部门领导也纷纷注意到这一点，后备人才教育办主任失声道：“学院本部！？”

“别担心，别担心，”林局连忙安抚，“校委会已经加强了巡逻，也加固了护校大阵，目前校本部的教学工作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学生们都很安全，思想状态也稳定。”

林局继续说：“如大家所见，波动的鬼气在各地盘旋过一阵之后，大多都汇聚到了这几个标红的地方，但这些地方反而鬼魂活动不明显——这段时间以来，阴间的鬼是被分批‘丢往’阳间的，根据我们的调查，他们之中的很多偷渡意愿并不太强。”

“这种话能信吗？”有人提出质疑，“我们抓的鬼什么时候承认过自己的主观犯罪意愿了？”

“基本可以相信，”林局显然不想多说，“我们有自己的确认手段。”

“这样的话，鬼怪和幕后主使之间的关系可能就没那么融洽了。”

“对，”林局说，“我们接触到很多这种魂魄，他们是完全自由的，或自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从偷渡开始，就没有接收到过任何指令，幕后主使似乎只是想用他们的本能造成一些混乱，但没有形成实际上的统帅。”

苏祠举起手：“局长，我还有事情报告。”

林局的脸僵了僵，抬手：“你直接说吧。”

“昨天我杀了一只淘金伥，”苏祠平静道，“在这之前，他显然也对自己的自由深信不疑，但在肉身死亡的同时，他的魂魄也被事先设定好的法阵带走了。”

现场有些哗然，林局无奈地看着这个不听话的家伙——这种违规违纪的事是可以拿到大会明面上说的吗？

但说都说了，在眼下的大事面前，这种违纪的影响微乎其微。

有人立刻反应过来：“这意味着鬼王不仅有可能暗中控制着鬼怪，也操纵了一批阳世生魂。”

“……是这样，”林局道，“棘手的是，被操控的人和鬼，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最后结论是，”清净散人挑了挑眉，“我们现在没什么可做的。”

林局很不情愿地承认：“……对。”

封印没有破损，鬼王没有现世，被偷渡的鬼怪大多愿意配合遣返，而被暗中控制的人和鬼也无迹可寻……

林局硬着头皮道：“我们准备临时组建一个小组，先去昆仑看一看，那里是封印最核心的阵法所在，也是学院本部，防守的重中之重；另外发动各地非官方宗门教派，如发现异动，立即上报。”

“至于鬼王的‘投影’，根据监测，我们有提取出全新的模型，与小苏报告的几次任务时间地点基本吻合，投入运转之后，至少我们能对祂的动作作出及时反映。”

清净散人：“以我们人类的机动性，事情发生后再从帝都派人赶往事发地点，祂老人家早回鬼界睡大觉了。”

林局：“……”

“不过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修善法师圆场，“这样，今天会后，我们先分别亲自去往几个封印现场，实地考察一下。小友，”他转向苏祠，“你也多注意，我记得……6月昌都鬼潮，当时就是你被殿前将军的涅槃诅咒打到了。现在想来，那次鬼潮很难说不是鬼王授意，祂的投影近来总出现在你身边，未必与此没有关系。”

经他这一提，清净散人也想起来：“对对，我就看着眼熟，当时我们几个老家伙会诊，都死活看不出来那诅咒有什么用。小朋友，你再过来，我给你看看，说不定现在露出痕迹了呢。”

全场的目光顿时又集中在苏祠身上，他头皮有点发麻，只得走过去，对清净散人露出手腕。

老道人眯着眼睛，搭在他脉上，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诊了三分钟，还是遗憾地摇摇头。

“啧，见了鬼了，”散人嘴角抽搐，“怎么能半点痕迹也无，总不能人殿前将军那么大一个鬼，临死了跟你开玩笑吧？”

苏祠放下袖子：“多谢前辈关心，日常生活倒也无碍。”

“嗯，”清净道人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那便好。”

苏祠又回去自己的位置，大佬们开始商讨具体责任区划分，各地协调宗门的落实情况……等等问题，不怎么关他的事。

他坐在那儿，两眼放空，忽然，有一双修长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嗯？

“你没事吗？”坐在旁边的唐晏楼皱着眉，看上去有点担心，还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啊。是唐晏楼。

苏祠很平淡地反应过来，然后他忽然想到，与唐晏楼在这里重逢，我不应该很高兴吗？

从周一早上，在一片空白的记忆中醒来，这几天里，他明明很认真地在对唐晏楼表达爱，觉得对不起他，想要弥补他，也会觉得跟他在一起就开心，见不到他时有时还会想念。

可今天，现在，坐在这里，唐晏楼就坐在旁边，苏祠却忽然惊讶地发现，他对唐晏楼的“感情”，似乎变淡了。

或者说，一种很莫名的、似乎控制着他情感的东西，在逐渐褪色。

智商和逻辑能力同时回归——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恋爱脑好像突然被治愈了。

苏祠第一次产生了疑问，周一早上刚醒来时，对自己和唐晏楼关系的定义，真的准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