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消融后，夹在畦田与鱼塘之间那条通向方盼盼家的小道变得泥泞，温寻每走一步路，鞋上就会挂上厚厚一层粘稠的深棕色，但使她举步维艰的并非这些泥土。
有个男的临走前特地说明了一些沟通技巧，可温寻心里还是没有把握。她说话直来直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沟通时也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立场摆在第一位，稍有不慎就会忽略掉对方听到她那些强硬话语的感受。
所以，温寻在被方盼盼妈妈泼水后并没有心生芥蒂，甚至在了解到对方的一些经历后反思了许久。但反思后的改变似乎微乎其微，温寻还是担心自己的这张嘴会在关键时刻添乱。
越是靠近方盼盼的家，鼻塞的症状就越严重。试图通过呼吸调节焦虑的温寻也只能得到一次呼吸不畅的痛苦体验。
指尖捻在鼻子两侧揉了揉，她在通气过程中，含糊地用提出建议的方式向李漾求救，“李姐，你是专业的，要不一会儿我带孩子去玩，你们好好聊聊？”
李漾偏过头笑眯眯看向温寻，掌心也在她的肩头多次重重地落下，给予了她不小的鼓励，“怕什么？拿出你和黄会长拍桌子的气魄来啊！咱们是给她来送命的，她不会再拿水泼你了，别担心。一会儿就你聊，你知道的比我多。”
送命什么的，有点难听。但温寻还是点点头，尽量不去在意鞋底沾上的那些厚重泥巴，调整过心态后，扎实地向着门口有两只互啃尾巴转圈圈的小黑狗的那家走去。
小黑狗们见陌生人迫近，也中断了嬉戏打闹。一只负责龇牙示威，一只负责通报主人，呜咽与嚎叫瞬间打断了小院原本的平静。正当狗毛过敏的温寻弹到李漾身后闪躲时，平房的小主人也闻讯赶来。
“小温老师！”
方盼盼穿着厚厚的睡衣棉袄，笨拙地蹦跳到了温寻面前，也许是她如约而至，小姑娘看起来高兴极了。两只小黑狗在察言观色中断定温寻不是威胁，也跟在小主人的身后频频摇起了尾巴。
温寻捏捏方盼盼发皴的脸蛋，也像她一样，笑得露出两颗大门牙，“我来咯！”
“小温老师，你已经想到办法了吗？”
“没错。”
那天在医生那里了解过病情，像方盼盼妈妈这种情况，术后生存率有百分之七八十。积极配合治疗，后期再好好调养身体，几乎不会受病痛折磨。
但难过就难过在，方盼盼妈妈没有打听过政策就擅自决定了中断下次治疗。以至于医生也不知道她的那些难处，还以为她会正常治下去。
其实治疗费用根本不成问题，只是信息茧房带来的认知局限率先劝退走了她的求生欲望罢了。或者说，她是受困于命运后习惯性地选择认命。不过这一切都是温寻自己的解读，温淮川说了，没有平等地对话过就不要以己度人。
被方盼盼领着穿过院子踏进堂屋，温寻对围坐在火盆旁取暖的那位举了举手里提着的牛奶箱，笑眯眯地向她打招呼。
“娟姐，给盼盼和小宝买了箱牛奶，我放边上了啊。”
“嗯，放墙边吧。”
与她对上的视线有些闪躲，方盼盼妈妈微微点头后又立刻转身，将注意力放在了下意识拿起的火钳之上，不太自在地戳起了火盆里某块被烧得通红的碳渣。
方盼盼倒是大方极了，小朋友从一侧的卧房里拖出来两把竹椅摆在了火盆旁，招呼着两位客人落座取暖。
“小温老师，阿姨，你们坐！”
温寻摆放好慰问品，转头就坐进了小朋友安排的位置里。
“啊…暖和多了…”手掌心悬在火盆之上，热浪渗透进温寻的皮肤，身体也在回暖过程中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老家没下过这么大的雪，我都不知道积雪融化的时候会更冷，差点冻死我了。”
“山里和城市没法比，老师大冬天的过来工作还是得多穿一点。”
方盼盼妈妈低头在碳堆里翻找两下，挑拣出几块受热均匀的碳块堆在了温寻面前，这或许是她表达歉意的方式吧？虽然她的语气依旧是不冷不淡，但温寻就当是了。
“娟姐你也把外套裹紧了，不要再染上风寒啦。”
“没事，风寒再难受也不会有化疗难受。”
她还是自顾自地拿着火钳挑挑拣拣，没有抬头正视温寻与李漾的存在。温寻搓着手心，偷偷瞄向她试图掩藏的面孔，可再怎么低头，她强忍不适的动作也清晰展现在了拧成一团的眉眼之间。
医生说，化疗过后的两三天里，疼痛与恶心会加重。
温寻伸手抢过她手里的火钳，将高高堆在自己面前的碳块们推到了方盼盼妈妈的面前，“但是姐，得好好注意健康才能彻底治好那个病。”
方盼盼妈妈听罢不做声。
一旁保持观望态度的李漾扯了扯温寻的袖子，冲她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可以切入正题了。于是温寻放下火钳，双手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深深吸了一口带有炭烧味的热气。
“我前两天的态度很冲，对不起，我向你道歉。然后呢…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盼盼上体校的事，跟小孩没关系，跟你有关系！所以姐，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把话说完的机会？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以前总有人说她有求于人的时候喜欢用甜甜腻腻的声音撒娇，温寻自己也琢磨了一下，似乎她和别人搞好关系的第一步就是发嗲，并且屡试不爽。
但发嗲的对象是泼了温寻半杯凉白开也小有脾气的方盼盼妈妈，她不太确定这招管不管用。
温寻低下脑袋偷偷抬眼观察对面的反应，沉默在无数次眨眼间将时间无限拉长。直到火盆里的某块燃料噼啪作响，火星四处飞溅着落到了方盼盼妈妈的棉裤之上，她才用掌心扫了扫小腿，缓缓做出了回应。
“我也要道歉，我会听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