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回

随着季风沿海岸线曲折南下，沿途鲜少靠岸，甚至最后一段，船只在海上漂泊了十几日，久到让人思念山思念河流，思念陆地上的一切。

黎明时分，遥遥望见海岸，船老大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招呼来副手叮嘱了几句，回舱内睡下。

待旭日高升，蔺徽言走出来，副手遥遥挥手，她怔了怔才抬步下了一层，道：“怎么了？”

“大哥夜里熬了一宿，睡觉去了，着我叮嘱两位，黄昏时分上岸，届时有马车来接人，但还请两位注意形迹。”

“今日就要到了？”蔺徽言一阵欣喜，笑道：“我记下了，劳烦大哥特地叮嘱。”

“应该的，老楼主的事，我们都铭感于心。蔺姑娘放宽心，乔山主的冤屈，总会过去的。”副手诚恳的话犹在耳，蔺徽言自然是一字不落，告诉乔温靖。

“或许吧。”乔温靖换了件宽大的棉衣，喝了口茶，道：“六安，如今我倒是真不在意了，季老楼主曾与我说过，临走便知过眼云烟。”

“但我总是在意的。”蔺徽言坐在她身旁，嘟囔了一句，又道：“我们上岸后，直到到了扶余山庄，都不能轻易露面，你打算什么时候上山？”

“已经入了冬，不知道山上的红枫还有多少。”乔温靖却说了旁的话，道：“也不晓得何时才能与你一起看看。”

“冬日山景我也不曾见过，今次你带我上山，高兴还来不及。左右扶余山就在那里，你我年轻，怕什么？”蔺徽言握住她的手，继而拥佳人入怀，道：“总之，你我在一处，才是最要紧的。”

从舱底暗门登车，车夫一身劲装，驾车上了马头。车内的两人状似寻常，只是在窗帘不经意掀开的时候，乔温靖流露出的追思来。

马车顺着路北行，渐渐快起来。

乔温靖轻声道：“这条路边，有很多人家，为弥补家资，开些小食铺子，卖给沿途的旅人。都是些便宜吃食，耐饥顶饱。”

“你都吃过，对么？”蔺徽言问。

“是啊，都吃过。”乔温靖闭上眼，似是回味，道：“有一位婆婆的虾酱极好吃，蘸一点儿，便能就下半张饼。”

“温靖，我去买给你吧？”蔺徽言躬过身子，道：“我没什么好怕的。”

“大伙齐心这些年，再难也得忍。”乔温靖抬手点了她的鼻尖，道：“这雍州潮湿多瘴，好在他们护得不错。你不晓得，十余年前，每年秋时，婩病都要夺走许多人的命。”

“我晓得这个病，你与我多说说？”蔺徽言捉住她的手，亲了亲削葱一般的指，双眼亮晶晶的，借着由头，好冲淡乔温靖心头的愁思。

“婩病起于何时不可考，起码是几十年前才有这个名字，最初只在妇人中有，也不致命，染病者大多咳嗽数十日，开春总能好转。随后无论男女，皆可能染病，咳嗽变成了喘，甚至身上生疮，久病死者越来越多了。甚至侥幸好转，人却废了，贫苦者没了生计，真真生不如死。”

乔温靖娓娓道来，详说了一番病理，又道：“师父下了大力气，我不过是借着师父的余荫，才侥幸能控下了婩病。这些年得病的人越来越少，就算病了，大多能够治好，也不影响将来做活。哪怕这几年我不在雍州，他们也做得很好。”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几位和温靖你没有师徒的名份，却也是你用心教授的。积累十余年，自然能成事。”蔺徽言感慨着，这是活一州百姓，何况这些年乔温靖几乎踏遍了雍州各处，救了多少人，又怎么数得清？

马车不曾停歇，直到中夜，才到达约好的落脚点。车门打开，正对着院门，外人除非靠近，是瞧不清人的。

两碗鸡汤面，蒜蓉清炒的杂菜，白斩鸡。

乔温靖嗅到了家乡的滋味，本没什么胃口，却在落座后，食指大动。白斩鸡配的姜蓉，既去腥又解腻，点了醋，有其香无酸味，叫鸡肉愈发嫩滑弹牙了。

蔺徽言道：“这汤面真驱寒，温靖，你还要么？”

“已是饱腹，明日再说吧。”乔温靖亦是意犹未尽，却摇摇头，道：“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夜里下了一场雨，和北方的急促不同，绵绵缠缠，初初听不到雨声，是在呼吸间察觉到了秋凉，才晓得雨已经落了。

蔺徽言搂着怀里的人，道：“我睡不着，你呢？”

“是啊，睡不着。”乔温靖闭着眼，身后是热烘烘的身子，两人沐浴之后，身上都带着皂角的清香，反倒在劳乏的旅程后，睡不着了。

是以你一言我一语的，用秋雨说了不知多少话，待有了困意，却是一个传一个。

衾被暖和，一觉知天明。

避开了耳目，两人直到踏入扶余山地界，才换回了本来装扮。和经南楼的人等作别，自是感于他们一路相送。

待踏入山中，湿冷入体，好在乔温靖早有准备，两人都换了厚重的裘衣，倒显得臃肿起来。

“这雍州是臃州吧？怎么比我们嘉州还要冷？”蔺徽言被冻的连手脚都不肯拿出来，又道：“这要落了雪，岂不是冻死人？”

“扶余山以南的山下，是几乎不见雪的，山中落雪，也积攒不住。大抵潮湿所致，快喝了。”乔温靖才熬煮了姜茶，放了好些红糖，驱寒暖宫，最适合这几日与蔺徽言喝了。

两人正在一处山坳处歇息，蔺徽言捧着碗缓缓啜饮，脸颊有些红，唇色却白，她道：“非得等春暖花开，我才肯下山！”

“庄上有驱寒的，你若喜欢，咱们就待到年后。”乔温靖晓得她冬日惧寒，忖了忖道：“你我没什么行李，等过了这段，我带你上山，快一些。”

蔺徽言茫然不知其意，乔温靖这才道：“平日里着急，我会快一些上山，不走大路。”

“能快多少？”蔺徽言没指望有多快，因着扶余山风景别致，虽无大青山广袤，但也是险要的。

“入夜吧。”乔温靖语罢，蔺徽言没甚反应，半晌后才惊呼：“入夜？”

“是，入夜就能到。”乔温靖忍着笑，柔声道：“左右我的轻功不错，带着你慢一些，入夜也定是到了。夜里咱们就能躲进房子里，暖暖地睡下，好么？”

“温靖，那年你赶回来，也是轻功么？”蔺徽言却提起了旧事，她留在山中，山下病人难治，本以为乔温靖下山后要好些个时日，却是在意料之外出现在她的眼前。

陡然提及的往事，乔温靖没有否认了，展颜笑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一下。

回应前文，乔温靖呐，早就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