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班长说话的时候，表情严肃得像在考试，仿佛在说的不是令人崩溃的琐事，而是普通的学习日常。

“每一次回去，我爸妈都不在家，弟弟妹妹等着我煮饭，买衣服，买零食，不给买就要闹，买的时候也要闹，好像我就应该省下生活费去满足他们。”

“我算是文化优待进来的学生，不用交学费还能拿补贴的这种，所以老师交代的事情，哪怕不想做也得做。我爸妈出去打工，一年到头也没看到拿钱回来，过年的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样交费入学，就不用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学习，就不用随时盯着排行榜，害怕有人超过我？”

“这轮月考，我以为有一科没考好，连续几天做梦都在写题目，直到老师讲解的时候告诉我们是试卷超纲了，大家都没考好。”

“我很焦虑，我的焦虑父母看不到，弟妹不关心，这个认知也让我焦虑，我仿佛陷入恶性循环。”

“但其实我只要不回家，坐在宿舍或者教室里，我又还好，什么都不会想。也许我只是不喜欢放假。”

“老师你听听就行啦，我能调节过来。”女班长说完就咬了一大口饼，低头咀嚼着，让人看不清表情。

吴枢星安静地坐着，并没有插话。倾听者在不知不觉中已将咖啡喝掉一半，坚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给人苦涩的第一印象。

优等生们往往承受着过多的压力，而优等生中，勤奋者的处境又比天才之流更加艰难，期望是压力，被寄予厚望也是压力，只有切身处于其中，才能看清拉拽着上行的丝线。此时无关者的安慰是空泛的，音乐老师能做的只有记录和观察。

但女班长也不是来寻求帮助的，吐完苦水，吃掉点心，她拍拍脸颊，丧气感一扫而光，又变得活力十足了。

“谢谢老师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我还要去宿管老师那里做报备，就先走啦。”女班长调皮地眨眨眼，“下次我想吃广式点心，不要让肖提知道我每次都偷偷点单呀。”

“没问题。”吴枢星比了个手势。

女班长已经走到了门口，突然很快地回了下头。

吴枢星顿了一下，在嘴边酝酿了好一会儿的话还是说出了口：“你还记得，我课上说过芭蕾舞中，女士跳舞都是垫了足尖的？”斟酌着，轻声问道，“你见过芭蕾舞者的腿吗？”

女班长疑惑地摇头。

吴枢星慢慢呼出一口气：“芭蕾舞者是一个很残酷的职业，她们大多从七岁就开始训练，每天压腿、压膝盖、压脚背，把膝盖练塌陷，把脚背和脚尖练得能像针一样能扎在地上，用普通人的角度看，她们几乎要违背自然规律。”

“我们所见的一切优雅与梦幻，背后都堆满了痛苦枯燥的血汗与眼泪。但是，也正是血泪，让女舞者立起的足尖，成为芭蕾的灵魂。”

吴枢星温柔地看着学生，西装教条的刻板印象被教师独有的包容感弱化，反而让他像和煦的长者，让人忍不住凝神细思。

“很抱歉，老师并不能切身地代入你的困境里，所以我只能说出我的体会。”

“ 我是学古筝的，当我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时候，当我在接受掌声的时候，我曾经历过的苦恼与困扰仍不被人看到，但是当我回过身，我发现，他们悄悄地躲在我的背后，和我一起接受赞扬与追捧。”

男人的声音轻快起来：“我说这些，并不是让你像个苦行僧一样忍受和忍让，只是觉得，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看看这支舞蹈吧。”他将手指竖在头顶勾了勾，俏皮地歪头，“谁能拒绝彼得兔的魅力呢！”

女班长用力点点头，笑着挥手：“谢谢老师，我真的走了哦，下周再见。”

“既然放假了，就好好休息，我们下周见。”

女班长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楼下，逆着人流，转入前往宿舍楼的道路，在下一个转弯处不见了身影。音乐楼终于只剩下了一个人。

吴枢星松了口气。

每次遇到小女生想单独谈话，吴枢星脑中就绷着一根弦，又得想法子宽慰，又得避嫌，事后还要写报告，没准还有后续观察和更多的报告。

一想到那看不见尽头的工作地狱，吴枢星两眼一黑，果断决定把这件事交给下午的自己，现在他要去吃饭。

四中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放假的时候，学校食堂不会给老师留饭。每个放假的星期五中午，只要过了学生用餐时间，工作人员能在十分钟内剩不下一个，讲究的就是干脆利落。

吴枢星不死心地跑过去，只见到洗得发光的操作台和水渍未干的地面，一点饭菜的香味都闻不到。

“今日份的快乐没了。”吴老师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吴老师？真的是你呀，我就说看着像。”这个大嗓门是清洁工吴姐。

吴枢星立刻面带微笑地看过去，只见吴姐还穿着环卫工作服，与他隔了三四十米远，正热情地挥手。

吴姐说：“今天多亏你提醒得及时，我刚把冰淇淋处理完，教导主任就来了，好险，差点就要扣钱。”

吴姐快步走过来：“听说教导主任今天就是去抓冷天吃冰的学生，抓了三四个呢，我就说这些学生也太不注意身体了，搞得领导都看不下去。”

吴姐站定了，嗓门却一点都没有小：“吴老师吃没吃饭呀，要不跟我去我们环卫工的小食堂随便吃点？”

吴姐一拍脑袋：“唉哟，我差点忘了，今天放假嘛，吴老师肯定是要去约会的。”

吴姐爽朗地挥挥手：“我不打扰吴老师的约会了，先走了！”

吴枢星僵硬地从头笑到尾，没插上一句话。

其实他还挺想去环卫工小食堂的，据说能吃到比较地道的青川菜式，手艺比大食堂要好，但小食堂只有放假期间才开，十分隐秘，很难有机会一探究竟。这次也是很可惜了。

但吴姐已经走远，再追上去也不太合适。而且吴枢星打心底里拒绝和吴姐纠结约不约会的问题，因为她压根就不信他没有女朋友！根本就不知道，说的哪句话会被她曲解成八卦传出去！

一提到女朋友，吴枢星又想到了方任和他怀了孕的小女友，脸色冷了下来。

方任从那天起，就没再露过脸。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要不是通过其他人知道了他朋友圈还在更新，真就到了能失踪报案的地步了。

方任保守的父母对吴枢星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措辞严厉地要他去调查女方的情况。

吴枢星自己的父母破天荒也打了电话过来，不是关心儿子，是担心方家父母会责怪到他们头上，影响他们的风评，要他快点把事情解决。

没人关心被卷入其中的无辜者，无论吴枢星怎么说服自己，是父母的人情、是相识的邻居、是在一个屋檐下居住了三年的合租者，说到底，他只是被迫答应，空一个房间给方任而已。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涌上来的愤怒差点让他摔了手机。

当方任怎么都不回信，与日俱增的烦躁开始往担心发展。

想到这里，吴枢星又不得不想到，当下迫切需要解决的小问题：方任把养的猫关在了房间里，每天晚上吵得人睡不着觉，以至于今天早上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才起床。

唉，还是随便吃点东西，早点回去想解决办法吧。

蓦地，他脑中冒出一个疑问：“我为什么急着要解决这些事情呢？”

直到吃完中饭，回到“四季新苑”，吴枢星也没理清内心的想法。

“四季新苑”不同于商业楼盘“云和学府”，落成的最初目的，就是给四中老教师当福利。这里挨着学校，开车用不到十分钟，走小路还能更快，许多想把上下班时间省下来的老师也在这里租房子，因此被戏称为教职工的宿舍院。

吴枢星也是租的房子，也算他运气好，房东嫌弃每天爬五楼伤膝盖，买了附近楼盘的电梯房，正好在他入职的时候把旧房子空出来，让他捡了漏。

年轻人不怕爬楼梯，他在这里一住就是五六年。

爬楼梯的时候，正碰到四楼的老太太出门倒垃圾。老太太姓莫，七十多岁了，满头华发，见谁都笑眯眯的。

“小吴啊，要打扰你一下，我问你个事情呀。”老太太向前走两步，拦在楼梯口。

吴枢星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客气回道：“莫老师，不打扰的，您说。”

老太太打了个哈欠，语气严肃：“你那里，是不是养了只猫子？”

吴枢星不好解释这只猫是他室友的，只能先点头应着，联想到老太太困倦的样子，后知后觉察觉到被忽略的细节：猫能吵着自己睡不着，也能吵着其他邻居睡不了！

吴枢星尴尬地捂着额头，陪着笑解释道：“是我没注意到猫叫扰民了，太抱歉了，我会想办法的。”

没养过宠物的人确实不太注意这些细节，老太太忍到今天才拦他，确实很好脾气了。

老太太还是挺和善的：“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觉得猫子吵点更活泼，但我们老人家觉浅，确实有点遭不住。”

吴枢星只能连连点头，保证马上想办法。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对它好点，这个猫子，嚎得太揪心，给我的感觉不大好了。”

她们这些老一辈的教师身上，多有种从艰苦中走过来的悲悯味道，哪怕是说到一只吵得人几天没睡觉的猫，也是温柔而包容的。

吴枢星闷闷地上楼，一开门，心里的烦躁瞬间升至峰值。

屋内摆设和他出门时一样，方任房间的门也没有打开。

方任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