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鲤现在是一刻也不能在家呆着,每次看见杨氏苍白的脸,还有妹妹期盼的眼神,他都有深深的负罪感。
明明是他说很快会将爹带回来,可是他就是做不到。
明明爹就在县衙里,而他日日徘徊在门外,却相见一面都难。
冯任以周伯渠掌握赈灾的钱粮为由,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日日派人看着。
这两日周鲤发现,就连周灵儿都变得沉默,不再日日跟在他身后问长问短。
整个院子,除了窗前的紫荆依然盛开,家里再无往日欢乐的笑声。
周鲤知道,灵儿也开始怨他了,他先前得罪了冯任,以至于让爹现在都不能回家。
越长风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又出了门,留周伯渠在县衙,他不放心。
临出门时,张仁义了追出,他还是那幅老实木讷的神情,“阿鲤,你是去接老爷吗?”
“流民就快安置完,我想去县衙等着。”周鲤说,“该交的银子咱们都交了,我看冯任还有什么借口不让爹回来。”
张仁义迟疑了一会,问周鲤,“你能见到老爷吗,我也想去看看他。”
周鲤摇头,“不让见,说是钱粮都在爹手上。”
“哦,那算了。”张仁义点点头,他老实的脸上有几分犹豫。
周鲤:“张大哥想说什么?”
“阿鲤也别太内疚,没,没事的。”张仁义略显笨拙地安慰。
家里阴云密布,周鲤没日没夜的忙,眼见着脸上一点肉也没有了。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张仁义看着周鲤这样,心里也着急,只是他为人口拙,又有许多事不能说,只能讷讷的。
两人正说着,见远处走来两名衙役,这两人周鲤认识,就是他们日日跟在周伯渠身边。
他一见这二人立刻明白必定和周伯渠有关,顿时紧张起来。
此时二人走到周鲤跟前,其中一个开口道,“周老爷涉嫌私吞赈灾钱粮,县令让我等前来查看,罪名坐实立即下狱。”
周鲤道,“我爹日日在县衙,不曾离开半步,如何会私吞?县令大人冤枉人也不找一个好借口。”
“你爹日日呆在县衙,你是可以日日回家的,”衙役轻蔑道,“谁能保证你没把银子拿回家。”
“不可能,你们骗人。”
周灵儿一直在门里听着周鲤和张仁义谈话,此时听见县令诬陷周伯渠私吞钱粮,心中憋闷多日的一股火气顿时喷发出来。
衙役看见周灵儿,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周姑娘,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至于周老爷有没有私吞钱粮,那要听冯大人的了。”
周鲤一直很在意这个妹妹,尤其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感觉所有人都对周灵儿心怀不轨。
“你干什么?”周鲤把周灵儿拉到身后,怒视两个衙役,“冯任他为何自己不来,是没脸吗?”
衙役对周鲤就没有那么好的态度了,将刀柄点在周鲤肩上,“私吞赈灾钱粮,你也是共犯,还这么嘴硬,看我不打……”
那一刻周鲤是准备好了挨打的,他怒目望着衙役,身后传来周灵儿的尖叫声,可是疼痛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张仁义抓住了衙役的手臂,一双木讷的小眼睛平静地望着衙役,“打人,犯法。”
衙役挣了两下,硬是没从张仁义粗糙宽大的手掌中挣脱。
力量上的悬殊,衙役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你放手,小心连你一块抓。”
“阿鲤,去看老爷,这里有我。”张仁义甩开衙役的手臂,领着周灵儿进了院子。
哐当一声院门关上,两个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没敢动。
他们常年仗势欺人,很会看苗头,欺负的对象好不好惹,一打交到便知。于是,两人就站在周家大门口守门,像是看着不让周家人出门的样子。
周鲤隔着门与周灵儿匆匆对视一眼,周灵儿欲言又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就被张仁义大力关上。
此时周鲤也顾不得再安慰周灵儿,转身朝着县衙的方向跑去。
这是周鲤此生跑过最长最沉重的一条路,爹因为他得罪了人才被冯任带走的,又因为他一时冲动被冯任留下。
私吞赈灾钱粮是多大的罪周鲤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因为冯任记恨自己,平白牵连爹,那他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脑中闪过很多可怕的场景,每一幕都是他不能承受的。
跑过两条街的时候,看到前方忽然乱了起来,许多人都往城门的方向跑。周鲤逆着人群走得十分艰难,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找到爹。
混乱中,周鲤被人拉住,“阿鲤,你要去哪?”
周鲤回头,见是万鸿,急忙拉住他,“万公子,他们说我爹私吞钱粮,这怎么可能,我要去找冯任。”
“你别去了。”万鸿看着周鲤,“你爹被县令带出门,说是要去你家搜查。”
周鲤转身就往回走,“那我现在就回家。”
“阿鲤。”万鸿一把拉住他,“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去了城门,城外又来了大批流民,正要冲进临封城,冯县令怕是顾不上你爹了。”
“那我爹呢?”
“应该也被带到城门那里去了。”
冯任按照二公子的布置,先是诬陷周伯渠私吞钱粮,然后他便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带人去周家搜查。他只等着拿到周家的祖传刺绣针法,到太子和二公子那里领赏了,结果没想到一出县衙大门,就有守成士兵来报。
“大人,城外又来了许多流民,快要冲进城门了,请大人指示。”
“有多少人?”
“看着,几万人……”
几万人,攻下临封城也够了。
冯任只觉得一股血气冲上头顶,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古河城那里已经没有流民出入,又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
“去城门。”
随着冯任一声令下,衙役带着周伯渠,后面还跟着许多人,都一起到了城墙上。
“呵呵,真是老天有眼。冯大人,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一手,真是天赐良机啊。”
周伯渠看着城外黑压压一片人,许多人举着火把,和大军压境一般无二,开始嘲笑冯任。
冯任此时已经头脑混乱,眼看着即将到手的功劳就要飞了,周伯渠一个阶下囚却在嘲笑他。
“你说谁?这到底是谁干的?什么天赐良机,你到底做了什么?”他抓住周伯渠的领口吼道。
“冯大人,你有时间在这里啰嗦,就不担心城门守不住吗?” 周伯渠嘴角带着嘲讽的笑,“再晚了,怕是你要的东西也被人拿走了。”
“你给我闭嘴。”冯任发了狠地推了周伯渠一把,“来人,周伯渠与流民勾结制造混乱,今日酿成大祸,本官今日便给百姓一个交代。”
周鲤艰难穿过人群奔上城墙的时候,周伯渠被推到城墙边缘,撞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头破血流。
“将城门用木桩顶上,敢擅闯城门者,杀。”冯任弯下腰,狞笑着凑近周伯渠,“把你家的针法给我,我便饶你一命。”
城墙声人挤着人,城外还有千万流民在怒吼。
此时的混乱,已经超出了冯任的能力范围,他早已忘了就在不久前,自己还在此感叹过流民可怜,要与临封城居民共同赈灾。此时他的命运已经与临封城的城门系在一处,如果让流民冲进来,他的官运前程甚至身家性命都要丧于此处。
周伯渠咬牙起身,他嘴边带笑问冯任,“饶我一命?你不过是姚家的一条狗,也配跟我谈条件!我周家的刺绣针法,可搅乱朝局,你这种蠢货,就别做梦了。”
“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冯任将周伯渠按在城墙上,威胁道,“你的女儿到了我的手上,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周伯渠的脸顶在墙上,被挤得狰狞扭曲。
听了冯任的话后,周伯渠哈哈大笑,他反手抓住冯任的衣领,“恐怕你没这个机会了。”
说着,周伯渠便拉着冯任一起翻身跳了下去。
周鲤上气不接下气笨上城墙,乍一看见外面的流民,也是浑身窜起一阵寒气,一眼扫过去,没有老弱妇孺,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
是他先前与吕公子说过的,少了的那部分流民。
随后,周鲤看见他此生最难忘的一幕——跟着冯任的惨叫声,周伯渠满脸是血,狞笑着对冯任说了什么,然后拉着他从城墙跳了下去
“爹。”
周鲤一声痛呼。
县令和周伯渠同时坠落城墙而死,城墙上聚集的衙役百姓都目睹了这一幕。
衙役和守城的士兵群龙无首,不多时城门便被流民冲破,临封城似乎就要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住在城中的居民战战兢兢,将家门尽可能地锁起来,希望颠沛多日的流民不要把他们当作敌人。
然而预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流民分成两波,一波在城外原地没动,而进城的那些人也十分有序地奔往一个地点——先前搭建的简易住处。
崔易按照越长风的吩咐,命衙役看好先前集中起来的钱粮,流民进城之后开始有序分发。
他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禁感叹,“周鲤真是聪明,他想出的这套办法,简直省去了我许多精力,等朝廷的银子到了,也可这样分配。”
越长风听着有人夸奖周鲤,心里也高兴,此时他的完成了最棘手的事,心里也轻松,于是就跟崔易聊来两句。
“小伙计头脑还错。”越长风说。
崔易笑着说,“不知道冯大人在周家碰了壁,回来又发现县衙也易了主,将会是何种心情。”
越长风无所谓道,“太子惯会拉人背锅,冯任的结局已经很明显了。倒是催主簿,很能沉住气啊。”
“哪里,过奖了。”催易谦虚道。
越长风站起身,“行了,到时候三皇子会论功行赏的,我去周家看看,姚家人也该露面了。”
崔点头,“公子觉得,周伯渠会把那套针法交给谁?”
“催主簿觉得呢?”
“下官斗胆猜测,周伯渠此人精于算计,若是想保护亲生女儿,那么,必定不会交给周灵儿。”
“公子,公子。”隋争匆忙闯进县衙。
越长风站起身,“你喊什么?”
隋争喘息着说,“周伯渠拉着冯任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越长风与催易都是一惊,他的眉眼凌厉起来,“周鲤呢?”
“我去的时候,他就出了门,下面的人说看见他上了城墙,可是那边太乱了,我没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