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清早，牙嫂燕娘带着前日选好的两溜小丫头赶到迟园。

这时天色还暗，门房进去通报，十几个人守在门前略等了片刻，只觉天边渐渐明朗起来，便听那厚重的园门呜呜一声，燕娘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仆妇在门前颔首：“进来吧。”她连忙训了两句身后的小丫头，跟着买上台阶进了侧门。

刚一进去，只觉地青气润，寒气扑面而来，园里似乎比园外更冷两分。

燕娘暗暗扫视，见园门到第一道内门之间是一方青石庭，庭中列着四只小花池，池中均种着桂树，树下伏着墨绿的矮花木，因在深冬，看不出是什么品种，那清寒之气就是从这四株老桂树上散发而来。

燕娘不敢多看，见那仆妇走得越来越快，连忙追上去，思前想后，还是奉承了几句，那仆妇听着也微微一笑，解惑道：“去岁陛下移驾来了行在，朝中的大人们自然要随驾，我们老爷虽迟了一步，我们姑娘却已到了，只是从前身边伺候的丫头们不顶用，在路上没了几个，我们夫人就想着给姑娘添两个丫头，顺便再买些洒扫的。”

两人闲聊着又过了一个小庭院，仆妇引着她向左拐上游廊，到第三层内门前，又换了人来引路，而后顺着游廊拐过一个折角，又行数十步，众人方停到一处小厅前。

只见厅内站着七八个大丫鬟，厅中上座中是一个青年妇人，杏眼弯眉，光看五官倒很是俏丽甜美，然而她素服简饰，似乎在为谁戴孝，又兼神情冷淡肌肤苍白，燕娘下意识便觉得这位夫人不好说话。

妇人品着热茶，偏歪在座中，见人来了就放下茶盏。她虽没说话，燕娘却知机，立刻将身后的小丫头们拉成两派，供妇人挑选。

她方才听说是要给园里的姑娘选丫头，心中已有了打算，给两个小丫头安排到了第一行正中间去站着。然后如她所想，这夫人果然首先挑中了这两个丫头，剩下洒扫粗使的丫鬟选得更快，不多时，便是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燕娘接过银子，下意识地咬了下。那递银子的丫鬟见她粗鄙，立刻皱眉：“方娘子好好点点吧。”

方燕娘也是下意识动作，闻言立刻讪讪放下手，见妇人无话，便带着银子和挑剩下的小丫头们悄悄退下了。

沈鹭坐在座中，她偏歪着，因说了一会儿话，有些乏累，便点了那两个给女儿挑的丫鬟，吩咐道：“送到姑娘那儿好好教导。其他的你看着分罢。”她身侧侍女应了，算着是夫人喝药的时间，连忙给旁边的人使个眼色，扶着沈鹭起来。

沈鹭一走，小厅里的丫鬟们也跟的跟，分的分，方才特别挑选出来的两个小丫头也跟着一个穿青碧裙子的大丫鬟出了小厅。

这大丫鬟名叫绿笛，乃是服侍沈鹭女儿的大丫鬟。三人很快顺着石径进了真正园景所在，一路行来，早有正在洒扫或侍弄花草的丫鬟们看见，知道那是将要侍候姑娘的，都好奇打量起来。

只见绿笛在前头边走边说，似乎在指园中轩馆给她们看。

走中间那丫头身量稍高一些，半垂着头，白净得小花苞一般，她身形同脸颊一般，都瘦瘦的。众人好奇地看着她们走过去，那小姑娘仿佛察觉到有人在打量，扭头扫来一眼，众人这才看见她眉眼黧黛，清清亮亮的，的确是个漂亮齐整的小姑娘。

后头那个却只顾走路，她不像前者那样白净，却也长眉清目，只是薄唇紧抿，仿佛有些焦郁。奇怪的是她衣衫头发都比前头的更整洁体面，看着却精神更差些。

绿笛说了半天，眼看要到地方了，身后的小丫头还是默不作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她叹了口气，心想住几天也就都知道了，便也不再说，进了青波馆便将人带到丫鬟们的居所，道：“这会儿丫头们都在做事，屋子里没人，我已叫人送了水来，我帮你们好好梳洗一番。”

不想那个花苞般的小姑娘却讶然道：“不用了！”

绿笛蹙眉：“这可不行。这是规矩，你不答应，我只能叫人把你送回牙嫂那里了。”说罢她不再理会这小姑娘的意见，向另一个道：“瞧你冻得，我先帮你洗罢。”

屋子不大，摆了床榻和炉子桌椅后，勉强塞下了两只小浴盆。绿笛颇为讲究，帮那小丫头梳洗时还在中间摆了两扇屏风，只是片刻后她出来时，却惊奇地发现屏风外的小姑娘已经给自己梳洗好了，她换上了放在榻上的新衣，连自己穿过来的旧衣裳都洗过了，只剩头发湿着还没梳起来。

见绿笛看过来，她连忙撩起一只袖子，露出搓得通红的胳膊：“我认真洗过了。”

绿笛板着脸，正要走过去，屏风后闷闷地响起一个声音：“她没有虱子。方燕娘那里很干净。”

小姑娘立刻附和点头，绿笛顿了一瞬，抬脚往外走，指挥道：“去炉子边晾头发罢，别着凉了。”她走到门边叫了两个小丫头把水抬出去，又回过头：“你自己可有名字？”

小姑娘已经坐到茶炉子边，正用巾帕搓着头发，闻言看向她：“我叫柳频云。”

没想到她还有名有姓的，绿笛诧异一瞬，点头道：“那往后你就叫云儿。你们头发晾干了后别走动，等我来帮你们梳头。”

说罢她就抬脚迈出门槛，顺着竹篱走远了。柳频云这才放松了身体，转头继续搓头发。

比起让陌生人帮着洗澡，她宁愿继续待在方燕娘那个逼仄小院里吃剩饭。

就在三天前，她穿越到了这里，穿越到了一个小女孩身上，这小女孩没有名字，甚至连姓名也没有，听同屋的小孩儿说，她是忽然断了气又忽然活过来的，方燕娘连草席都给她裹好了，柳频云却睁开了眼。

她初来此地，什么都不知道，同屋的都是小孩儿，方燕娘也不同她们说话，费尽心思打听了几天，也只知道现在是个乱世，朝廷连年败仗，皇帝已经被打得从中原跑到南方来了。

现在她们所在的地方，原本叫作丰州，因为皇帝逃过来了，又称作行在。而方燕娘是丰州的人牙子，从去岁皇帝过来，许多亲贵大臣，名流宿宦也跟着过了江，到处都在采买丫鬟小厮，方燕娘生意做得正好，想来过不了几日，她们就会被卖出去了。

卖出去，可是卖到哪儿呢？跟她分享情报的小姑娘也说不出，不过她信誓旦旦地说，现在被买走比以后被买走好。柳频云也不是没有别的打算，但当她终于适应了这具身体，不再时不时犯晕时，她已被方燕娘塞进了骡车。

在看到这座府邸上的‘迟园’二字时，她才明白过来，她不是简单地穿越到了一个异世，如果说跟着绿笛穿过园林时还抱有侥幸心理，当听到绿笛给她取的名字时，柳频云就彻底死心了。

她这是穿到了睡前看的《千金不换》里。而《千金不换》呢，简单地来说，是一本虐文。

凡是出现在里面的角色，没有一个不被虐的。主角就不说了，单说她可能成为的那个‘云儿’，就是个很典型的炮灰角色。

作为和女主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云儿对女主忠心耿耿，简直到了奉献一切的地步。原著中女主在长辈的安排下和男二订了婚，性情刚烈的女主直接逃婚了，而云儿，就勇敢地代替女主坐进了花轿，新婚夜盖头一挑，自然什么都瞒不住，女主也在各种巧合下，没能按照约定及时去救她，于是没过两天，云儿就在男二的怒火下‘自焚’了。

柳频云不确定现在距离替嫁情节还有几年，但——原著中云儿是自愿的——她不可能‘自愿’。想到这里，她又不太慌张了。

哎，早知道随便说一个名字好了。

隐隐后悔着，搓着头发，她不禁想起方才绿笛随口说出‘云儿’二字的随意，又有点发愣，两手裹着巾帕，机械地揉搓着不长的头发，直到被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你头发着火了。”旁边的小妹妹淡淡道。

柳频云一怔，这才注意到她头偏得太过，有一截发梢悬在炭火上，已经撩起了一簇火苗。她连忙直起身体，将半湿的巾帕往下一捋，捏熄那簇火苗。展开巾帕一看，已有一道灰印落在帕上，头发也突兀地短了一截。

“谢谢。”她松了口气。小妹妹摇摇头，继续搓自己的头发。柳频云也不敢继续发呆了，反正她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便观察起旁边的人，观察片刻，她不得不道：“你这样搓只有发梢会干，发根还是湿的。”

小妹妹不作声，却向头顶摸了摸，发现果然如她所说，发根处还濡湿得能捏出水。

见她开始用帕子擦发根，柳频云趁机问：“你叫什么名字？方才她给你洗澡，也给你取了新名字么？”原著里女主丫鬟不少，有名有姓的却只有‘云儿’一个，这小妹妹和她一同被卖进来，总不至于是个没名字的角色吧？

小妹妹道：“我叫秋衫。秋天的秋，衣衫的衫。”

柳频云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但她看书是囫囵吞枣派，说不定是她忘了呢？再者，这位秋衫小妹妹相貌如此标志，在颜狗作者写的书里不可能没有一席之地。

她还想再仔细看看，秋衫却忽然转过脸去，半个身子背着她，不让她细看了，正巧外头传来脚步声，绿笛已站到门口：“过来梳头罢。”

因柳频云的头发已干了八九分，绿笛便捉了她到桌前梳头，木篦子在头皮发丝间细细刮过，柳频云却觉得她并不是在给自己梳头，而是在找她头发里有没有藏虱子，在她头皮被刮得发痛，险些不能忍受时，绿笛终于干脆地帮她扎了个双丫鬟。

“行了，去吧。”

柳频云起身，看了眼篦子上被梳下来的几缕发丝，忍耐着离开了。

比起对她的仔细搜寻，绿笛对秋衫就显得柔和多了，两人头发都扎好，绿笛退了一步：“等会儿有一位姓张的妈妈来教导你们，好好听她的话，过两天就能去侍候姑娘了。”

绿笛说完，轻轻拍了拍秋衫的肩，又向柳频云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不多时，张妈妈便找了过来，她看起来有些年纪了，一开口就是丰州本地话，柳频云简直一个字都听不懂，她茫然着，扫到一旁秋衫却很淡然。趁着张妈妈转身，她小声问：“她方才说什么？”秋衫目不斜视，亦低声道：“她要教我们冲茶。”

张妈妈端了茶壶茶杯，又黏黏地说起话来，柳频云实在猜不出来她在说什么，只能跟着她动作慢慢学，她本已十分吃力，不料听得懂丰州话的秋衫却做得比她还差，她手脚倒不笨，只是懒洋洋的。渐渐的，张妈妈训导的声音越来越高，终于，在被连续呵斥几次后，柳频云道：“张妈妈，我不是丰州人，听不懂您这儿的话。”

张妈妈一怔，道：“你会说官话？”柳频云悻悻道：“只会说官话。”张妈妈拧着眉道：“牙嫂可说你是丰州的，你别唬我！”柳频云还要解释，张妈妈却不再理会她，又说起丰州话来，柳频云这才惊觉，这大姨就是想找她麻烦。可她才刚来，找她麻烦做什么？张妈妈拒绝沟通，她也只好又勉强跟着学起来。

再一次夹错茶叶后，张妈妈腾地站起来，高声骂了一串，柳频云茫然地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住胳膊，硬生生往外拖去。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中闪过一段文字。她终于想起来，原著里是有这一段的！

“云儿含泪道：‘姑娘别说这些，当年若不是姑娘拦着，只怕我刚进府，就会被张妈妈打坏了手脚……’”

张妈妈！可不就是这个张妈妈么！柳频云恍然大悟时，心中却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别扭感。这是剧情开始了么？她也在剧情里么？她已经是‘云儿’了，如果不按着剧情走，只怕会像原著里说的那样，被打坏手脚，若是按原著走，长此以往，她说不定真有一天会去替嫁……不，是替死。

然而张妈妈不等她想出个什么，一把将她惯到地上跪着，然后取出一直掖在袖中的尺条。那尺子扬得和她声音一样高，只听啪的一声，被捉住的手臂火辣辣地疼起来，接着就是发热、剧痛，不用想，肯定肿了。

柳频云下意识叫了一声，却被捉着不能躲避，手臂又被连打数下，她下意识便紧紧咬住牙齿，绝不肯再出声了。张妈妈又转身去教训一直懈怠的秋衫，秋衫连被打第一下时都没出声，她抬起头狠狠瞪着张妈妈，一直冷淡的面容充斥着愤怒戾气，张妈妈自然不会被一个小孩子吓到，手下依旧一点没迟疑。

她教训片刻，终于松了手，扭扭手臂，说了句话。柳频云听不懂，秋衫却忽然冷笑：“她说让我们跪好。”

她似是被打得狠了，连声音都有些变了。

柳频云却想到原著中云儿说完那句话，女主叹气道：“我那时也是误打误撞，见你哭得那样厉害……”

她记不大清了，但可以确定，女主是在‘云儿’哭泣之后来的。

柳频云捂着手臂，痛恨的同时又想，她明白的。

这会儿得哭，女主才能为她出头，她都懂。这不是什么剧情，而是生存需要。可此时此刻，即便手臂火辣辣的像要断掉——

可眼泪也不是说来就来啊，柳频云硬着头皮问：“张妈妈，要不再打我两下？”

张妈妈：？

身侧忽然传来低低哭声。柳频云一怔，转头看去。

眼泪落下一滴，然后又是一滴，从清澈的眼瞳，垂落到腮边，成珠成线。秋衫没有哭出声来，她神色前所未有的黯淡，像承受了极大的冤屈，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无比失望。

柳频云正在发愣时，月门影壁后终于传来飞快的脚步声，一道素色身影风一样掠过，她茫然转头，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女孩站在月门边，愤怒地看着这边。

“她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欺负她！”

绿笛慌忙赶到，柳频云则悚然看向秋衫：怎么，你才是云儿么？

开文啦！

ps前期氛围会相对沉郁一些，后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