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云层仿佛伸手就能触碰，轰隆作响的雷声还是没能落下来，瓢泼大雨孜孜不倦地冲刷着热闹了数日的苍山，大雾弥漫，方寸之外人鬼难分。

石阶之上积攒的雨水还没来得及留住就混合着更多的雨水一阶一阶地往外流去，五千五百五十五块石阶被大雨合并在一处，成了一块巨大的瀑布。巍峨巨石下的山门前，一道模糊的青色身影笔直的跪在这瓢泼雨幕中。

大花通红的眼珠警惕地左看右看，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叫声，被牵丝勒过的地方羽毛稀疏，在它身上织了条白肉交错的网，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因为大雨打湿了羽毛它根本飞不起来，只能啄着那条根本看不见的细线去拉扯江嵬，提醒他现在的雨很大。

雨水在他指尖汇聚成线，视线变得模糊不清，重伤未愈加上大雨久跪，他的身体开始微不可见的颤抖，脸上青白一片。长长的睫毛在雨水的不断拍打之下再也挡不住让它流入眼里，把江嵬的眼睛刺激的通红。

他身体微微摇晃，偏头看了眼冷眼提醒他的鬼鹰，苍白的嘴唇一起一合，吐出几个字：

“白眼狼。”他骂道。

他再也撑不住，身体软在了积聚了一堆雨水的地上，头发紧贴着他的脸黏在唇边，江嵬呸了下，没能呸开。他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在那一夜用尽，再也没回来，四肢疲惫的不像是他自己的。

四海龙君从前被他们得罪了个遍，如今此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讨伐的声音从东海传到了苍山，众目睽睽之下，江嵬亲手杀了东海小龙君的事情怎么也抵赖不了，林枝净就是有心包庇，也无济于事。

宜川偷练上古凶阵闯下大祸，已经被凤族长老带回乾溪渡，凤钦长老有言会亲自向苍山君赔罪，至于剩下的，就是凤族和东海龙族之间的事了。

可混元阵法得以消弥，是因为耗废了林枝净的半生法力，也幸得没有牵连其他无辜之人，因此神界没有追究。

江嵬眼前开始出现重影，滂沱雨声在一遍遍召唤他闭上眼睛，只要闭上，一切都结束了，他可以不用去想万古寒冰刺穿胸膛会有多痛，也不用再去想一息间失掉半生功法影响有多大。

他可以和从前一样，装委屈装弱小，把所有的烂摊子都留给师尊和师兄，他们会替他收拾好，就像在肃宁这件事上一样。

可江嵬不是从前的江嵬了，他不用因为食不果腹而去街上冲人摇尾乞怜，也不会因为一事无成被人嘲笑去还手报仇。林枝净教会了他怎么做敢作敢当的真男儿。

他不想再做那个畏首畏尾没有担当的江嵬。

雨声砸在伞面上，噼啪的声响惊得江嵬睫毛都颤了颤，冰冷刺骨的雨忽地就停了，江嵬费力抬起眼皮，看到了一袭白衣的林枝净。

他张开嘴，声音沙哑地喊：“师尊。”

林枝净的脸色甚至比江嵬这个才受了重伤的人看起来还要惨白，他蹲下|身，洁白的衣角瞬间被雨水打湿，林枝净默不作声地把江嵬额前的湿发抚开，平静地说：“别跪着了，先回去吧。”

江嵬抬头：“师尊，我没有杀大师兄，不是我杀的，真的。”

所有人都看见，空尘胸口的刀是他的冥冬，而握着冥冬的，是他江嵬的手。

林枝净抓住他的手，想要将他从地上带起来，可此时的江嵬竟因为执拗近乎生出一股蛮力，林枝净抓着他，手指因为过渡用力而苍白到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江嵬一把按住他的手，继续说：“知情不报江嵬愿意认错，可我没有杀大师兄，真的没有。”

林枝净看着他，苍白的嘴唇轻声道出来对江嵬最后的审判：

“为师信你，阿嵬。”

轻飘飘的几个字让江嵬如释重负，蓄谋已久的滚烫的泪终于从眼中掉落，划过被雨水洗刷了半日的的冰凉的脸，他扯了扯嘴角，忽然笑了。

江嵬跪行着往后退，再次回到雨中。对着林枝净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道：“自弟子拜师以来，苍山不宁同门不安，六界视我为笑柄，为异端，江嵬有幸，承蒙师尊不弃，如今闯下大祸不敢苟留，也不愿让师尊为难，只求师尊把我交给他们。”

林枝净眼神复杂地摸了摸他的头，心中五味杂陈，江嵬是他从凡界捡回来的，看着他从丁点大的小孩长成如今这副模样。虽然曾经嫌弃带娃麻烦，常常念叨要不是因为江嵬他爹，自己才不会管他，可现在这个孩子毕竟是被自己活生生带大的，还生的这样好，做饭还这么好吃，对他这个师尊也孝顺，他林枝净又不是铁石心肠，虽然他们师徒缘分尚短，可不比空尘白景闻他们这些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差多少。

再有也是因为江嵬是苍山最小的，又加上自小一些不太好的遭遇，自己甚至潜意识里更偏爱他。

他看着江嵬的眼睛，说：“阿嵬，有错便改，有过就罚，你既然承认今日大祸，那我要罚你，你可认？”

江嵬：“弟子愿受任何责罚，绝无二话。”

“好。”林枝净起身，看着伞外滂沱大雨，轻声说，“那便去极北之地的冰牢吧，我送你去。”

当这几个字出来后，江嵬浑身明显一僵，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点头涩声道：“好。”

空尘是东海龙君最有出息的一个儿子，三百岁有余已经继承了猎风剑，他日学成归来接掌大印统管东海，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如此草草死于苍山，昔日下凡历劫归来的四海龙君齐聚苍山，个个来者不善，誓要向苍山讨个说法，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大殿之上剑拔弩张，林枝净一身张扬红衣高坐主位，神情漠然听着下面几个顶着犄角的泥鳅义愤填膺。

向来和稀泥的东海龙君悲愤交加，空尘是他老来子，如今意外横死，教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痛。

“犬子自幼仰慕神君威名，当年小龙也是辗转多方求情才将他送到神君门下，未料如今竟然遭此横祸身死魂灭，还是被苍山君您的关门弟子杀害的，如今神君难道是要包庇那弟子不成，竟然不敢带他出来相见，好让小龙也问问他究竟与小儿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下此狠手。”

北海龙君一声爆喝：“我看不是两个孩子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莫不是苍山君对我们心怀不满才是吧，天君赦免我等是因为知晓我们几个多年来劳苦功高，这等为人君上的气量我看苍山君怕是学不来，可怜我那侄儿不过三百岁。”

西海龙君：“苍山君现在也不肯说话，不知道是看不起我们几个小神还是存心包庇那关门弟子，若是神君执意不将他交出来，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南海龙君：“苍山君别忘了，空尘也是您的徒弟，几十载的师徒情分难道就不值得神君还他一个公道？”

林枝净将手中扇子看了又看，桃花图变成烟雨图，后来又变成红梅图，画像不断变化，下面的人越说越激动，好不容易等他们都停歇下来，他这才慢慢抬头，轻声问：“你们说完了吗？”

他看了眼几个龙君，慢半拍似的反应过来，赤脚走下台阶，扇子一下一下拍打的不似在掌心，而是几个龙君的心上，他笑道：“你们说的不错，因为天君欠四海一个人情，上次的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本君虽然身涉其中，但毕竟是局外人，如此白忙活了一遭心里确实不太爽快，但你们是你们，空尘是空尘，方才北海龙君说本君是存心报复，因此拿我苍山徒弟做幌子，呵，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本君说话。”

林枝净一声冷笑之下，整个大殿之上顿时被可怖的寒气包围，几个泥鳅如坠冰窟，一脸菜色，不是都说苍山神君为破古阵失了半数法力吗？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少顷，周围重新恢复正常，林枝净继续说：“抱歉，本君如今不过千岁，很多规矩都不懂，许多事情只由着心意而行，几位勿怪。”

几个龙君的嚣张气焰明显弱了很多，林枝净道：“南海龙君说得对，空尘是我的大徒弟，跟我时间最长，这段师徒情分谁也代替不了，你们身为空尘的父母叔伯，当比我更要清楚他的为人，就算是在混元凶阵之中，诸位觉得，以我那不成器的小徒弟的天资，能杀得了他大师兄？”

北海龙君冷声说：“可要是受到阵法蛊惑，有什么不行？”

这蠢话听的林枝净险些笑出声，他问：“难道深陷阵中的只有江嵬一人？难道空尘全力抵挡都阻止不了他那个连仙骨都没有的小师弟的攻击？空尘宁可自戕也不愿意伤害的小师弟，你们想要我把他怎么样？你们如此大费周章不远万里来讨说法，才真的到底是为了空尘还是一年前的恩怨？”

一连串的问话逼的几人面如菜色，气愤难当。

林枝净重新走到高台之上坐下，沉默片刻后道：”你们说的对，空尘是我徒弟，身为师尊我自然要还他一个公道，我决定把江嵬关去极北之地的冰牢，直至他大师兄醒来的那一天，这样，你们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