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脚楼顶风声呼啸，烈阳炙热，秦阅州不为所动，拉弓如满月，视线一刻不离地锁住风雨桥前的谢潮生，淡漠无常的玄沉双眸中似有浓云涌动，其下酝酿着滚滚雷怒，而指尖的长弓，即将化作飞驰的白电。

他在等，等一个确切的时机。

白岭烟虽然手腕被绳索紧缚，但手指仍然能自由活动。她双手前后交错，一只手的五指搭在另一只的手背上，轻轻敲出驭蛇的节拍。

二人不必多言，不必相望，只靠着指端的节律，便能知晓对方的心思。

谢潮生一面提防着面前的江湖弟子，一面翻找着噬心蛊的制作方法。他找了好一会儿，总算发现了那张黄纸。那纸张脆弱单薄，仿佛稍稍用力一捏，就能风化成无数齑粉。

他一手持剑，一手拿着黄纸，细细阅读上面的内容——“以白面蟾蜍置一器内，令其互相啖食，候食尽而独存者，其血肉即为噬心蛊也。”

“你确定，这是真正的制法？”谢潮生眉头一拧，狐疑地盯着白岭烟。如此霸道的蛊毒，制法却这么简单，令他不由起疑。

“我亲眼见过白长鸿炼制噬心蛊的过程。你若是不信，大不了去黄泉一问。”白岭烟不以为意地答道，对眼前逼近的短剑视若无睹。

“你……！”谢潮生咬了咬牙，暂且忍下一口恶气，抬头瞪向众弟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马来！”

陇城和蜀阳的弟子一惊，靖阳公主被挟持的时候，他们尚且心存犹豫，但现在人质换成了白岭烟，他们便不敢再迟疑，赶紧让人去寻一匹好马。

白岭烟轻轻阖上双眼，将自己与周身的一切剥离开来，跃动的指尖如翩翩起舞的蝴蝶，在另一只手上振翅翻飞。霎时间，风声，鸟鸣声，脚步声都消失在了耳边，空阔之中只余下手指的敲击声被无限放大。

而身在远处的秦阅州微微眯起双眼，长箭所指的方向随着调子缓缓移动。

等马匹牵来，谢潮生正要腾出手去接缰绳时，白岭烟猝然敲出一个重音，紧接着她微微偏头，耳边风声急促，一只长箭擦过她的耳端，恍如俯冲而下的鹰隼，直扑谢潮生的左肩，尖锐的箭端似鹰喙一般，狠狠地扎进血肉之中，咬出一个淋漓的血洞。

白岭烟从始至终紧闭着眼，她一动不动，唯有紫衫随风飘荡，好似根本没察觉到在瞬息之间发生的一切。

她深知，如果自己敲错了拍子，或是秦阅州的箭稍稍射偏一寸，自己就会命丧黄泉，但她无暇去担心这些绝无可能发生的事。

这是绝对的信任。

他们心有灵犀，所有无往不利。

谢潮生被长箭冲得身子一歪，连连后退，持剑的左手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而不得不松开五指。趁此时机，白岭烟挣脱开了桎梏，她迅速转过身，长腿动如疾枪，携着凌厉的风声，猛地踢在谢潮生的小腹上。

谢潮生吃痛地低吼一声，紧接着摔倒在地。众弟子一见，当即一拥而上，高举长枪，将谢潮生的四肢困囿在交错的枪阵之中，令他动弹不得。

谢潮生仰躺在风雨桥上，腥红的鲜血从肩背渗出，在木桥板上洇出一摊暗红的血色。他呆愣了半晌，眼中含着几分不可置信，手上的那张黄纸，也被风吹得没影了。

谢潮生垂眸看去，只见自己的身子被无数漆黑的人影重重叠叠地覆盖，如同从天上落下来的罗网，再抬眸一看，江湖弟子正瞪着自己，他们的脸上仇恨与愤怒交织，一双双眼睛如同带着刺勾的利刀往他身上剜。

自己竟然落到了这般境地。

谢潮生无奈地笑了笑，如同台上不小心把戏演砸的戏子，对着台下宾客心怀歉意地勾了勾唇角。

而那笑容转瞬即逝，他发白的双唇紧接着抿成了一条直线，平淡无澜的目光扫了一圈面前众人，最后落在无数人头交叠之中的一处缝隙上——从那里尚可窥见一点天空的湛蓝。

他向来习惯黑暗，而这一刻，却莫名渴望着光明。

谢潮生恍然觉得，扯开唇角勾出笑容这件他习以为常的简单小事，忽然变得十分令人劳累。一丝茫然的疲惫感渐渐自心底扩散开来，他沉沉地阖上眼，仿佛就这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沉睡了过去。

人群之外，赵宁祯努力伸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寸寸靠近。她躲在众弟子的身后，隔着好几个人的距离看向谢潮生。

炽烈的暑阳穿过桥廊，却连一束光都落不到谢潮生的身上。赵宁祯抿了抿唇，喉中泛起一阵干涩，似乎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中，让连呼吸都有几分困难。

她身子轻轻靠在桥栏上，如此才能不让自己跌倒，一颗心好像凝成了琉璃，在刹那间支离破碎。无数碎片顺着血流进入四肢百骸，扎得她血肉淋漓，绞痛非常。

如果她没有收到那封密信，没有亲自跑来巫山，那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谢潮生的真面目了。

信上罗列了谢潮生的罪状，并请靖阳公主速来巫山，用词之急切，好像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最开始她只当是无稽之谈，对信上的内容嗤之以鼻。但与此同时，她又心生一分疑虑。

谢潮生领兵去往巫山一事并未外宣，写信之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她安慰自己并非是对谢潮生有所怀疑，而是许久不见，难免寂寞，想去找他，顺便领略一番西南风景。

怀着这般矛盾的心思，赵宁祯背着父皇，让小太监帮自己备好了马车，就这样偷偷溜出了宫，半信半疑地跑到了巫山。

而在此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潮生竟会将剑锋对准自己。

过往美好的回忆如五彩的水泡升腾而起，又被现实戳得粉碎，变成点点水沫无情坠下，滴落在地化作肮脏的泥汤。

赵宁祯眼前一白，没来由地一阵惝恍，不知是因阳光灼热，让她有些中暑，还是因心中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思绪。

跟着赵宁祯而来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一边拉着赵宁祯离开人群往吊脚楼去，一边唠唠叨叨地叮嘱尊贵的公主殿下不该看如此“血腥”的场景，会脏了眼睛。

赵宁祯还是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但是人影重重，如厚重的城墙隔绝了视线，她无论怎样也看不见自己的驸马了。

站在桥旁的白岭烟微微侧头，便看到了被带走的赵宁祯，她的视线顿了片刻，又顺着吊脚楼，落在了秦阅州身上。

当时她身陷陷阱，给秦阅州敲出了两个命令。第一个是“伺机”，第二个是“寻人”。

而“寻人”的节律，她一共敲了三下，分别代表着白照雪，他门弟子，还有最为重要的靖阳公主。

能悄无声息替换掉一个又一个朝廷士兵的，只能是武功了得的江湖弟子。

而与谢潮生关系密切，又能一举颠覆谢潮生所有权势的，只能是赵宁祯。

谢潮生独自一人待在藏书阁苦苦寻书的那段时间，她便和秦阅州一起，利用长岑的灰隼和蜀阳的信鸽，分别给蜀阳林氏和身在京城的靖阳公主递去了密信。

蜀阳那边自然好办，而最要紧的便是如何让靖阳公主亲自来巫山一趟。于是他们决定冒一次险，就赌赵宁祯对于谢潮生的重视程度。

这一次，不同于在湘州赌坊他们面对面地博弈，去猜对方的心思，而是同坐在赌桌的一侧，一起摇动命运的骰子。假如失败了，他们也留有后招，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和谢潮生鱼死网破。

所幸，他们赌赢了。

……

很快，巫山弟子被一个接一个解救了出来，指挥众士兵的资格也转移给赵宁祯。而京城很快得知了靖阳公主的去向，赵隆祐连夜加派精兵前来护送公主回宫。

赵宁祯返京之际，特意邀请了白岭烟等人，作为解救自己的功臣一同赴京。而谢潮生则被带上镣铐，蒙上双眼，作为谋害公主、罪大恶极的犯人，等到了京城，由皇上赵隆祐亲自审处。

数日后，从京城来的马车已停到了风雨桥前，但无奈山路艰险，最多进来两辆马车。小太监手拿拂尘，眉头一紧，心里盘算着只得委屈靖阳公主与白岭烟共乘一辆，而秦阅州则主动提议自己去看守另一辆马车上的谢潮生。

如果换作是平时，赵宁祯是万万不同意自己和外人共乘马车的，但如今她心神恍惚不明，再加上水土不服，连着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已不在乎这些琐事，随口就同意了下来。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巫山，白岭烟掀起窗帘往外看去，朝廷精兵们成纵队排列跟在马车后，险峻的群峰伴着噔噔的脚步声慢慢远离，逐渐与苍白的天幕融为一色。

自英山一事，这似乎是她第四次离开巫山了。

之前的几次离去，都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而这一次却难得轻松，那沉重的巨石已经滚落而下，将她过往的所有愁绪压得粉碎。

白岭烟收回目光，刚打算小憩一会儿，便听见在她对面，隐隐响起了啜泣声……

作者有话要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