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的灯光并不算明亮，两侧一扇扇半掩的病房门中，隐隐约约传来最近一部热播剧的片尾曲。

通道尽头的窗户被推开了半尺，屋外的北风穿堂而过，阮萌萌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明明穿了很多，却依然感到有些冷。

“这是怎么了？”王秀雅的声音从一旁响起，有些紧张，“是医生说什么了吗？”

她交完钱上来，就看见那三人围成一个小三角，气氛安静又沉重，这让王秀雅本就紧张的情绪更沉重了几分。

没人接话，她有些忐忑地走到阮萌萌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发现她在发抖。

“可是我的肿瘤还没有到立刻就要切的程度呀，”阮萌萌喃喃自语，“陆时均明明和我说，就算痛了，最多也就是先做造口，怎么这儿就要切我的膀胱了呢。”

说话间，阮萌萌似想起了什么，她慌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到和陆时均的聊天记录，带着点期待，举着给阮俊看：“哥，你帮我去找下医生，我怕爸爸他说不清楚。你就和他说我不想这么快手术，问问他能不能先打这些针，”她话间语气很坚定，“就算要手术，我也想等回琅州再说。”

阮俊点点头，接过手机，轻声询问阮齐康医生办公室的方向。

此时管床护士推着车从拐角处出现，见一群人围着阮萌萌，脸上流露出些许不高兴的情绪。

“不要都围着病人，病人需要静养，你们都堵在这她怎么休息？留一个人守夜就行，”说话间，她从小推车上捡下来一小框的采血瓶，和阮萌萌说到，“你等下记得把病号服换了，我先给你抽血。”

阮俊让开一步，去了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而阮齐康则拉着王秀雅去了一旁，小声和她说起刚刚医生的话。

“爸爸，”阮萌萌喊了声，等对面两人抬头看她，她才继续道，“你和妈妈先去吃点东西吧，这儿有护士姐姐，大哥哥也在，我不会有事的。”

阮齐康有些犹豫，阮萌萌便再劝，“去吃点吧，都八点多了，别等下我还没好你俩又倒下了。”

话说到这，老两口便也没再坚持，他俩客气地请护士帮忙照看下女儿，并再三保证很快回来，这才朝电梯间的方向去了。

“你家人都很疼你，”对上阮萌萌这样瘦弱的病人，护士的态度明显软和了很多，她一个一个的扫着那些瓶子上的条形码，随口和阮萌萌聊到，“唉，年纪轻轻生这种病，爸妈肯定都心疼坏了。”

“嗯，”阮萌萌没怎么仔细听对方的话，应得有些漫不经心，“但我生病总好过他们生病了，年纪大的更折腾不起。”

她此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对方的手上，阮萌萌默默跟着数完下来，居然有整整十一个。

“能不抽那么多瓶吗？”她有点发怵，“我刚出院两天，出院前才抽过血，结果可以给你们看的。”

虽说没什么科学依据，但阮萌萌现在看见采血瓶和针头就有些害怕，总觉得抽一点就少一点，能不抽就不抽。

“不行的，我们只认自己医院的结果，外面检查的不认的哦，”护士动作迅速地掏出止血带，示意阮萌萌挽袖子，“我们赶紧抽了吧，等下还有输送要过来带你去拍CT和X光片，刚刚我看到医生开医嘱了。”

“啊？可是在急诊那时拍过了，还要拍吗？”阮萌萌慢吞吞地开始挽袖子，依然不忘讨价还价。

她是真的不愿意走动，虽说现在痛感没那么强烈了，但大部分的原因是她痛得太久，已经有些习惯这种程度的痛感了。事实上阮萌萌觉得自己现在弱得像一根枯草，外面的风只要力道稍微大一点，就会把她折断。

“要的，急诊那边是初诊，现在确定你是什么问题了，肯定还要再针对具体原因细看，医生多做点准备工作，也是对你负责，”护士说话间，已经开始仔细拍着阮萌萌的几个静脉位置，可半天没能找到地方下针，“你这血管藏得还挺深。”

“嗯，是不太好抽。”阮萌萌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她有些厌烦，住院似乎总是一个检查叠加一个检查，她不明白，明明她现在已经这么辛苦这么难受了，为什么治病时不是让她安安静静地好好休息着，而是还要不停的折腾她。

思考间，护士的针已经扎进了她的皮肤，可大概是没能找准血管，针头在里面又来回探测了好一会儿，终于见了红，护士插上了第一个血瓶。

阮萌萌撇过头，没去看护士的手。不同于最早入院时的紧张，她现在对抽血带来的这点疼痛已经不是很畏惧了。

“奇怪了，你这个血怎么这么难出……你握拳试试。”护士说话间，又开始调整针头位置，时不时还轻轻拍她手臂。

就这么磕磕绊绊地抽了三管，实在是没有血出来了，护士便只能拔了针，说要换个地方下针。

她让阮萌萌压着出血口，开始找下一条受害静脉，同时随口问道：“你贫血很严重吗？”

“嗯，血红蛋白只有50多克。”阮萌萌答。

她出院前最后一次抽血时显示血红蛋白的数值只有52克，陆时均告诉她，女性这个数值的正常范围应该是110克到150克之间，这个结果可以说是严重贫血，为此反复叮嘱出院期间补血药一定要按时吃。

想到这，阮萌萌想起自己今天晚上还没吃药。

“50多克？那是真的很严重啊，你这个得输血吧，”护士手上动作明显顿了顿，她放下棉签，“你先压着，我去找下医生。”

阮萌萌应下，护士便匆忙离开了。又过了一会儿，她回来时手上多了两个采血瓶：“医生说你这确实得输血，要多抽两管了。”

阮萌萌：“……”行吧，能补回来，也不是不能让她多抽点。

最后护士换了三个地方下针，总算抽齐了这十三个采血瓶，阮萌萌感觉自己刚刚恢复了一点的生命值又降了回去，住院真的是太折磨人了。

护士收拾好工具离开，阮俊就回来了。

“医生说必须要做根治手术，我和他讲了很久，但他很坚持，说明天必须手术，我还跟他提了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造口术，但是他说他们医院不做这种。”阮俊说话间，将手机递回给阮萌萌。

犹豫了片刻，阮俊还是压低声音，小声又补充道：“这医生一直强调说，结肠肿瘤切除这种手术他们医院就能做好，没必要非往上级医院跑。虽然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但我的想法是，做手术收费多少，急诊打几针收费又是多少，虽然不知道医生有没有业绩压力，但就像中考时，有些老师为了自己的业绩，压着班上尖子生不让往其他好学校考一样，你在做决定前得好好想一想。”

阮萌萌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地区医院的水平肯定没法和一线城市里的医疗资源相比，更何况琅大附医在国内都是能排进前十的。

阮萌萌知道，阮俊这是担心她如果坚持拖到年后会耽误治疗，但又担心她轻易被说服在当地做了手术，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毕竟是在肚子上开一刀，这一旦动了，是没有回头路的。

“嗯，我先给我主治医生打个电话，”阮萌萌轻声说，“除非他说非切不可，我才切。”

她摸出手机，开始拨陆时均的号码，与此同时，阮齐康夫妇也回来了，手上提着两袋包点，显然是打包了侄子的份，带回来一起吃的。

两人走过来，见阮萌萌手机放在耳畔，便递了一袋包子给阮俊，以眼神询问是什么情况。

阮俊接过，脸色不是很好的摇了摇头，以气音简单说了下现在的情况。

手机拨通，阮萌萌安静地等待着陆时均接通，从表面上并不能看出她内心的起伏。

“喂？——”

男人淡漠的声音从另一端响起，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依然没有什么温度，阮萌萌却莫名觉得安心了不少。

“陆时均，市医这里说我是消化道穿孔，明早要给我做手术。”阮萌萌直入主题。

“……”陆时均沉默了有一会儿，才接话，“消化道穿孔，那是得尽快做手术。”

“可是我不想做，这里的医生说要全部切掉，就是我的膀胱他也要全部切掉，”有一瞬间阮萌萌感觉自己像是个和家长告状的小孩，因为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必须做吗？可是做了我就得终身带个尿袋了，我不想这样。”

“可以先做个临时造口，”陆时均说，“只要粪便不从穿孔的部位走，避免腹腔感染的风险，还是可以按原方案先化疗，等后续肿瘤切除了，再做个回纳，把肠子接回去。”

“可这里的医生说他们不做造口手术，”阮萌萌有些委屈，“他们就只想切我的膀胱。”

“你现在回琅州，”陆时均语气里的情绪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明早我给你做手术。”

阮萌萌觉得自己似乎等到了想要的答案，却后知后觉想起，这是大年夜前夕，陆时均说过，他今年要回乡过年。

“你……不回家过年了吗，”阮萌萌问，“你现在还在琅州吗？”

“嗯，我还在这边，”陆时均说，“先给你做完手术，我再回去看爷爷，医生要先救死扶伤，他会理解的。”

“……行，”阮萌萌咬咬牙，“那我先办出院。”

“还痛得厉害吗，撑不撑得住？”陆时均又问，“不行的话找个救护车，就是这个时间点，跨城转院得找第三方机构送，费用会比较贵，随车应该是可以跟一个家属，手术后得陪床，家属会很忙，你们先商量好。”

阮萌萌看了看一旁眼里写着期待的父母，如果只能跟一个人，多半阮齐康是要自己去的，她爸疼老婆，苦活累活都是自己上，舍不得王秀雅受一点罪。

而琅大附医很大，阮萌萌第一次去那儿看门诊时，排队办手续都绕得有点迷糊，阮齐康如今已是60多岁的人了，反应变得有些迟钝，眼花耳背，阮萌萌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摊倒在一旁，这么多繁复的手续，他一个人如何能把自己安稳弄进病房。

“我可以撑住。”阮萌萌眼睛看向阮俊，嘴却是对着话筒说到，“我不坐救护车，我哥送我们过去。”

“行，那一路小心，我等你。”陆时均说完，等阮萌萌先挂了电话，才切回了导航界面。

“儿子啊，”冯玉香的声音在车厢后座响起，而窗外是飞速掠过的高速夜景，“你刚说什么，你在琅州？”

“嗯，我先送你和爸到家，”陆时均看了眼导航，他已经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这会儿距离终点只剩二十分钟的路程，“然后我先回医院，过两天再回来。”

“这劳碌命，”冯玉香皱了皱眉，“从你读研开始到现在，就没有一个年是安安稳稳过的，我看别的医生都没你这么……”

冯玉香抱怨的话没说完，手就被陆国安按住了。

“行，那你先回去，救人要紧，”陆国安声音温和，“我替你和爷爷解释，实在没空赶不回来也没关系。”

“嗯，我尽量赶回来，”陆时均声音淡淡，手上打了圈方向盘，车辆驶入匝道，夜色中，车内又安静了好一会儿，就听陆时均轻声开口，“对不起，谢谢爸妈。”

谢谢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