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个拖油瓶,苏瑛的行进速度明显慢了几分。
力气本就不大,她早已累得够呛,见身后无人追来,便将赵翊靠着树放下。
之前着急逃命,没有注意,此刻她见沿途都是血迹。
再低头一瞧,少年原本白皙的脸颊尽是污渍,嘴角眉眼混着杂泥和鲜血,狼狈不堪。
心中不忍,她抬手去擦。
手上全是血。
想了想,又收回手,在墨色的裤子上蹭了蹭。
“是你!”
三哥的影卫!
睁大眼睛盯着她,他的眼底满是惊喜。
他越靠越近,眼睛圆圆的,带了点稚气,长长的眼尾上扬,添了几分明朗。一时被迷了眼,苏瑛黑暗的眼瞳仿似被灼日烫伤。
“像是一弯冷月。”
他的嘴角也扬起。
“什么?”
“又冷又淡。”
“……”她垂下眼帘,盖住眼瞳。
赵翊又靠近了些:“能不能把面罩拿下来。”
“容貌太丑,怕惊着七皇子。”
见她往后退去,他忍不住道:“你这样不会被憋死吗?”
“不会。”
“看着有些面熟。”他的呼吸直扑而来,脸几乎挨到她了。
将面罩往上拉了拉,苏瑛只露出双目,斜眼瞧他,同第一次站在树上睥睨他的神情一模一样。
“哎哟,好疼。”他终于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动了动手,痛得龇牙咧嘴,动了动腰,差点直不起来,“完蛋了,我会死吗?”
“没事,都处理过了。”她不冷不热地应答。
赵翊再次睁大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眼底涌现深意,突然间涨红了脸。
看出他的古怪,苏瑛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样是哪样……”
“你还是清白之身。”说完,她想给自己一巴掌。
“哦”了一声,赵翊嘟囔着:“本来是,但现在有点危险。”
抿了抿嘴,苏瑛靠着隔壁的树,不说话。
因为,不管说什么,好像都挺无力。
风欲静而树不止。
一道长长的土坑,悄无声息地疾速蔓延,蜿蜒爬行,像长蛇般“嗖”一声没入背后树根。
警惕的苏瑛立刻起身,护着赵翊。
四周忽然响起“吁”“嘘”声,无数片叶子开始奏乐。随着乐声越来越急促,身后静立的大树猛然炸裂,瞬间尘烟弥漫。
有一人从树中跳出,寒冰似的剑光一闪,锋利的剑刺中她的后背。
伴着巨大的痛楚,她强忍晕眩,抱着赵翊后退,却发现退无可退,于是将他抵在另一棵树上。
“若是有机会,你就逃。”
还未等赵翊回答,她咬紧牙关,右手用力往后一伸,动作快如闪电,竟硬生生将刺在背上的剑拔了出来。伤口喷溅的血溅在刺客脸上,借着短暂的机会,决绝转身,舞出剑锋,三招将刺客致命。
黑衣人轰然倒地。
四周顿时万籁俱寂。
大约是后背流出的血带走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她握不住手中之剑,瘫倒在地。
面罩不知何时掉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记忆犹如黑暗中的浮萍,被一簇火苗点燃,渐渐复苏。
黑而湿的小屋,塞满了惊恐和绝望。
小小的赵翊缩在角落,每日只能靠舔舐冰糖葫芦的木棒度日。
靠着味蕾的甜,他才能给活下去一个希望。
木棒上沾染的甜味被吃光了,只剩下木屑的味道。
这时,从天而降另一根糖葫芦。
糖葫芦包裹着他,护着他,让他在黑夜靠着一簇火苗,重燃希望。
刚被救起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稍有意识,眼皮却怎么都睁不开。
“那人现在如何?”
凭空响起一句话,在他耳边炸开。
微弱的意识逐渐醒转,试图睁开双眼,一切又都是灰蒙蒙的,就连身体都无法动弹。
这时,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帝后是指同七皇子一起被救的小姑娘?”
床幔外,似有人点头。
苏长冬说:“正在我府上养着,挺好。”
“恩,那便好好培养。”
过了片刻,帝后又道:“这事,不可在七皇子面前提。”
紧接着,疲倦扑面而来,赵翊重新闭眼,母妃房中熟悉的檀香味逐渐远去,黑暗如期而至。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有五年。
从他被救出来的那一天开始,直到现在。
他总能梦见一个人的侧脸。
那人有一张苍白的脸,一双紧闭的眼,和倔强的嘴。
反反复复,无数次。
即使幼年的记忆慢慢退去。变成一场荒梦。
原来荒梦中的她没死。
“都一天了,七皇子怎么还没醒来。”
“是啊,帝后担心得一天没睡。”
随后传来太医惊喜的声音:“七皇子,无碍了。”
“快看,手指头动了。”
睁开眼睛,赵翊最先看到帝后担忧的表情,她紧紧捏住他的手,然后责怪道:“逞什么强。”
“我都好了……嘶。”
全身的伤口都被重新处理过,但没好全,赵翊痛得叫出来。
“三哥呢?”
“有许秉,他伤得倒不重。”
他假装没大碍,掀开被子下床:“我也没事。”
“好了好了,快回床上歇着。”帝后心疼地叫住他。
看着身边的幼子,帝后脸色一沉,立刻召来苏长冬,厉声吩咐:“太子的影卫护主不力,责罚二十棍。”
苏长冬怔了怔,回道:“遵命。”
他刚要转身离去,却被身后的赵翊叫住。
“母妃,她救了我,伤得应该比我更重,怎么护主不力了。若是罚二十棍,那还能活吗?”
帝后看着幼子,摸了摸他的脸蛋,展颜微笑:“翊儿,你心地良善,可宫有宫规,责罚是少不得。”
“何况,像她那样的人,哪那么容易死。”她挥一挥手,苏长冬受令退下。
“不行!苏长冬,你别走!”
此刻的神隐小屋,躺在床上的苏瑛只觉忽冷忽热。
强撑着身体爬起来,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温热的茶水下肚,才稍稍觉得好些。
安分守己的房门“咣”一声被撞开。
苏长冬进来,宣布:“奉帝后之意,苏瑛护主不力,赐二十棍棒,以儆效尤。”
棍棒备好,她安安静静地趴在半人宽的长凳上,伏低着头,脸色依旧惨白,让人动容的是她背上那道狰狞的剑伤,虽被处理过,却还是狠狠地渗出血迹,晕染了白布。
苏长冬的眼神落了一瞬,迅速别过脸。
……举手,落下。
魁梧的武夫用力握住长棍,抬起,下落,重重拍在苏瑛的下身。
苏公公吩咐过,尽量避开伤口。
沉甸甸的银子还在口袋里晃动。
只是,他力气太大,虽然留了力,但对一个病人来讲,并不轻。
“……八、九、十……”
“十三、十四……”
武夫还未反应过来,一道身影扑上来,那棍就沉闷地敲在了来人的身上,待他看清,立刻慌了神。
这不是七皇子吗!
他看向一旁的苏长冬,动作僵在半空。
苏长冬没有说话,按例是不许停的。
他再收了几分力,打了最后几下,放下棍子的时候只觉全身力气都已耗尽。
跟着一块儿耗尽全力的还有负伤伏趴的苏瑛。
口中的腥咸逐渐弥漫在唇齿之间,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她一口血喷出,抬头看了一眼为她挨打的人,翻眼昏了过去。
再次醒转,苏瑛发现趴在自己房内的硬板床上。
旧伤添新伤,一个伤口连着另一个伤口,一动而牵全身。
可,她觉得渴。
夜深人静,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悄悄走进一名侍女。
“啊,你是不是要喝水?”侍女静心给她倒水,动作十分轻柔,喂她喝完水,擦了擦眼泪,安慰道,“没事的,忍一忍,伤就好了。等伤口结痂后,就能动了。”
苏瑛抬了抬眼皮。
“我知道你没力气说话。”静心将手里的药瓶拿出来,仔仔细细将她后背和下身的伤口抹了一层外伤膏药。
她边上药边说:“你一定很好奇我是谁吧。”
苏瑛没有力气回答。
“我是七皇子身边的侍女静心,膏药是七皇子叫我送来的,特别珍贵,据说三天就可痊愈。”
随后她低头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过啊,七皇子很关心你。”
“毕竟,你救了他的命。”
“七皇子是好人。虽然有时候……”她停了下,开始思考分寸,毕竟作为奴婢是不能随意谈论主子的。
上完药,她将有剩余的药瓶摆在床头:“哎呀,我得赶紧走了。不然……”
“你若是为七皇子着想,我来过的事最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门“吱呀”一下,重新被关上。
床上的苏瑛动了动手指,缓慢伸出手,按照静心放置的位置,摸到了药瓶。
却不想摸到了两瓶。
她拿到眼前,费力打开药瓶,一股浓郁的药香味扑鼻而来。
一瓶药剩下一半。
而,紧挨着这瓶的……
另一瓶药,则完好无损。
同逼仄狭隘的神隐小屋不同,灯火通明的皇子寝殿匆匆进来一个人。
正是往苏瑛住处送药的侍女静心。
见她归来,坐立不安的赵翊马上起身相迎。
“怎么样?”
静心福了福身:“禀告七皇子,奴婢给她上了药,应该没事了。”
赵翊紧绷的脸才稍稍放松些。
“七皇子,您的伤……”
他刚要伸出胳膊展示一下,不想扯到未愈的伤口,忍住疼痛,又踢了踢腿,瞬间弯下腰,继续忍,笑呵呵地假装镇定:“……无碍。”
见赵翊得意洋洋强忍疼痛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静心疑惑不解。
……七皇子,怕不是脑袋被棍子敲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