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会”这几个字如蚊子一样盘旋在陆绯衣的脑袋里,经久不散。
诚然,陆大魔头这辈子背黑锅的、被误会的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大到谁那边无缘无故死了一堆人,小到谁家里不明不白少了一只鸡,好像只要是坏事,说是陆绯衣做的就准没错一样。
并且这种情况在他未来漫长的大魔头生涯中只会多不会少。
比起那些,秋月白这个误会简直轻如鸿毛。
然而陆绯衣却有一种奇异的冤屈之心,他一下子撑着小榻坐了起来,眼神幽幽的穿过黑暗与墙壁,仿佛已经落到了里面熟睡的人的身上。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已经闪现了自己把人摇醒后询问究竟什么意思的画面,甚至还能想象到秋月白从睡梦中被人惊醒后那种慵懒与不耐烦的神态。
他会觉得自己好笑吗?还是会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欲盖弥彰?
陆绯衣仍然在小榻上坐着,并没有任何动作。
想了又想,他薅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在黑暗中轻轻的“啧”了一声,继续躺下了。
仿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小榻发出“吱呀”的声音,最后回归了平静。
就这么到了清晨,陆绯衣完全没怎么睡好。
他烦闷的爬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雾气很大,什么也看不清,陆绯衣得了个没趣后就想着现在还早,要不回去再睡一觉。
然而他绕过屏风走到榻前时目光突然扫过内室的门,鬼使神差的,他靠近了那里,走了进去。
门内的视线很昏暗,陆绯衣站在门口,依稀可以看见秋月白侧躺着的背影,这样过了一会儿后陆绯衣看见他又换了个方向侧躺,眉头皱着,似乎在做梦。
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陆绯衣悄悄地走了过去,低头看着秋月白的睡颜。
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都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因为是侧着,他的锁骨线条分外明显,顺着线条往下的部分则隐入衣裳之下,朦胧,神秘。
也许是梦并不太好,他睡得很不安稳,就连有人站在面前也没有任何感觉,好似已经被梦魇缠住。
陆绯衣站了一会儿,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居然有一种想要俯身去触碰秋月白的脸的冲动,甚至已经伸出了手,只是又收了回来。
就在这时,他动了动鼻子,总感觉室内有一种陌生的香气,是之前从未闻过的。
应该也不是这屋子里的味道。
正在他探究香味的来源时——
头顶上传来很小的几声咔嚓声,仿佛有人从屋顶上走过,踩碎了几片瓦。
陆绯衣眼神一凛,追了出去。
他运转着轻功飞身上了房顶,遥望四周,却并没有见到什么人。
周围茫茫的雾气,天光微亮,忽然的,他好像在雾气好像看见了一个深色的人影。
陆绯衣跳下屋顶,慢慢的向那个人影靠近。
.
秋月白做梦了。
不是很好的梦,总归不过就是以前那档子事反复的在脑子里重现,只是这一次他梦见了很久之前的事,久到里面的部分内容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但是却在梦里被想了起来。
那是他十三岁。
穿过昏暗的回廊,秋风带着寒意掠过皮肤。
回廊尽头是一片池塘,这里原本种的莲花已经枯萎,仅剩下残败的枝与叶,遥遥的,他看见了一个身着藏蓝衣的男人站在池塘旁边,身后跟着三个侍女,一个侍女为他撑伞,另外两个一个抱着刀,一个撑着伞,二人共同避雨。
而男人站在那里,静静的凝望着那些枯败的荷,他的脸上带着面具,看不出什么表情。
当看见那些伞时,十三岁的少年明白下雨了,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顿,朝着男人走去。
“义父。”他行了个礼。
男人“嗯”了一声,招呼他过来与自己一起撑伞。
男人的衣袍逶迤于地,华贵至极,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留得枯荷听雨声’,雅致。怎么没穿我前些天送你的那件雀蓝色的衣裳?这样单薄。”
“方才练完武直接过来了,练武不太适合穿那样的衣裳。”他答。
“你是个勤奋的。”时玄兰点点头,“等你以后武艺再精进一些,就可以穿了。“
少年没有作答,沉默。
时玄兰知道他一向是这样的性格,也没多做计较,他笑了一下,向后招了招手。
后面的侍女迈着莲步将手上抱着的东西递给他。
时玄兰微微倾着身子,将那把黑色的长刀拿给他看:“给你的,阿月。”
他愣了一下,接过。
时玄兰鼓励的说:“拔出来看看罢。”
刀出鞘,刀刃如流光月华,拔出时仿佛见到海面与月色交融,于水面上倒映着眼瞳的形状。
他愣愣的看着这刀,看到其上刻了四个篆文小字。
——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时玄兰微笑:“今夜无月,但有你,以后你便叫明月夜。”
明月夜将刀收入鞘,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头应下:“遵命。”
“然而新刀出鞘,还需要开刃。”
时玄兰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明月夜打开,发现上面写的是一个地址,以及人的名单。
“三日后,你去这里将名单上的人都杀了,我已经替你造势,回来,你就能名扬天下,明月夜这个名字将成为江湖之上最耀眼的三个字。”
时玄兰有些感叹:“我儿,百年之后,你我名垂千古。”
明月夜的睫毛颤了颤,他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可是,这上面足有百人。”
“你是我养的孩子,百人算什么?他们一个都跑不了。”时玄兰拍了拍他的肩:“雪粉华会跟着你去,如果你遇见危险,他会保护你,不过,那样你也要付出代价。”
他笑了一下,目光很深沉:“你应当不会想付出这个代价的。”
明月夜重新垂下头:“是。”
三日后,他根据地址来到了一处庄园,按照要求,自己需要等到晚上才能行动。
等待是无聊的,但也是紧张的,时玄兰早就将“明月夜将要刺杀陈家庄”的消息放了出去,但他们都不知道,这位江湖之上未曾闻名的人物只不过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罢了。
最终,刺杀很成功的完成了。
但,与其说刺杀,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杀,这些人尽心准备严防死守不止的局就像是一块破布,轻而易举就被那把叫二十四桥的刀给破开了。
当晚,明月高悬,血流成河。
雪粉华隐藏在树上,冷眼看着这一切:“看来不用我出手你就能做得很好,那我便先走了,你稍后回来与楼主复命罢。”
明月夜没有理会他,他站在屋顶之上环顾四周,血腥味充斥鼻尖。
从他学刀后,从他不得不接受自己要成为这样的一个刽子手时,他就在尽力的想要反抗,比如说假借孤傲之名,不杀弱者,又比如说学刀之时走与周围人都不同的路子,那些人说要凶要残忍,他便说他要快——即使这是一条格外难走的路。
他一个人在屋顶之上站了很久。
他以为这里所有的人都死了,直到看见树后有一个小小的人爬起来,朝着他看过来。
——那是一个活人,一个小孩,脸上黑漆漆脏兮兮,穿着单薄的衣裳,仰着脑袋看着自己,丝毫不带畏惧。
明月夜眼瞳一缩,但他并没有想要这个孩子的命——这孩子还那样小,而且,也不在名单之上。
没有杀掉的理由。他对自己说。
因此他不想杀他。
然而就在这时,雪粉华回来了。
明月夜鬼使神差的突然跳下了屋顶,几乎是直觉一样,朝着那个脏兮兮的小孩飞身而来,将沾满血的刀刃藏在身后,冷声对他说:“躲起来,藏好!”
“你怎么还在这?”
雪粉华眯了眯眼上下打量着站在树下的少年:“既然你还没走,那不如帮我找找这陈家庄有没有什么宝贝。”
明月夜站在树前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擦拭刀身上的鲜血,头也不抬的说:“不去。”
“你胆子肥了?”雪粉华压根没想过面前这个少年还会拒绝自己,“我的话,你不听?”
“我直属于楼主,你算什么东西?”美丽的少年歪了歪脑袋,抬起眼很认真的问他。
“你!”
这一句话让雪粉华感觉受到了轻视,他本来就不太瞧得上明月夜这样横空出世、全仗着楼主宠爱才获得地位的情况,并且在心里也觉得自己资历高,楼主派他过来自己就有使唤明月夜的权力。
结果谁想,明月夜根本不听他的。
这让他觉得丢了面子。
然而他确实不能对明月夜怎么样,毕竟楼中上下称呼那位为“义父”的就只有他一个人,雪粉华这样挑衅人家也不过是拿捏住了明月夜不是爱告状的人罢了。
最终,雪粉华在几番权衡下,出言不逊了几句就离开了。
待到看不见雪粉华的人后,明月夜松了口气,将躲在灌木里的人拉起来很急的叮嘱:“一路向西跑,莫回头。”
那小男孩有些不舍的拉住他,一点也不害怕。
明月夜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了些碎银,给了那孩子,拍了拍他:“走罢,小心一点。”
孩子终于走了。
明月夜站立在原地,附近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一堆尸体。
这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
“啊……难怪说你一直待在这里,原来是放走了一条漏网之鱼。”
这声音很熟悉,方才他才听过。
——居然是雪粉华!
明月夜手握紧了刀,脸色苍白三分,心中顿时明白了:“你在诈我。”
“怎么?心虚了?”雪粉华吃吃的笑。
他居然一直躲在树上,早就对自己有所怀疑。
人从树上跳了下来,雪粉华那张鬼气十足的脸上又多了几分奸诈,他慢悠悠说:“楼主说,在外面谁看见了你的脸谁就得死……是你刚刚放跑了一个脏兮兮的东西,我会告诉如实告诉楼主。”
说着他绕着少年走了一圈,很轻蔑的打量他:“妇人之仁,不过如此,就你也配与我们并列,楼主真是认人不清了一回。”
明月夜冷着脸问他:“你想如何?”
雪粉华伸出自己苍白的手指——他留了一手的漂亮的长指甲。
“我不是都说了么?我要告诉楼主。”雪粉华幸灾乐祸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隐瞒那脏东西的下落,若是你能在楼主的威压下也不透露他的行踪,我便还能稍微敬你一分。”
第43章 放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