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气温在断崖底再度骤降，和几度涨停的“生还”游戏母公司股票呈完全相反的走势。纠结了一天，锐文还是决定去拜访一位“老朋友”。

日已西沉，阴云密布，阴霾笼罩万物。穿过金融和行政大楼投下的颀长暗影，锐文的脚步停在一幢其貌不扬的两层小楼门口。他的脸刚出现在门禁系统里，覆盖着全息屏幕的大门就从中间裂开了。

房间里的摆设和上次见到时一样，银色和暗蓝的主调，包裹着各种陶与瓷的器皿。锐文目不斜视，越过空无一人的客厅和楼梯，来到二楼书房。

那个严谨到每一个细胞的人，面朝窗户，背对着门。看他的视线，似乎是在观赏半空中浴雪的人形串灯。

“你到了。”他慢慢回过身来，露出一张英俊得很平庸的脸。

锐文点了点头：“总统阁下。”

对方自嘲地笑了：“每次听你说出这个称呼，我都觉得很讽刺。”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锐文真诚地说。

总统先生径自继续着之前的话：“对待你的‘候补’或者说是‘补丁’，只要你出现，就是嘲讽。”

锐文无所谓地笑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出现在这里。毕竟从我家过来，坐太空电梯转光子空轨列车都不够，还要步行三英里。”

“那只是你半天的训练量而已。”

“虽然说是这么说，”锐文指着自己的灰色绝缘夹克，“但在你们这条‘A级街’上走一圈，对我们F级的打击可是很大的。每走一步，约等于正常情况下走了一光秒。”

他顺着锐文的话说：“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给别人制造了麻烦，就要承担后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可不后悔。”锐文微笑着，坐到了书桌里面的老板椅上：“人生嘛，要么冒险，要么一无是处。”

对方也未表现出介意，直接落座书桌外侧的椅子，书归正传道：“你来是为了什么？”

“两件事。”锐文正色道：“第一，我想知道‘盗火之源’在哪里。第二，有消息称，北国部分高级公民利用‘上位优先法则’的法律漏洞，侵占下位公民的人身自由权。你想先谈哪件？”

“不只是消息，你拿到了一些东西，是吗？”对方反问道。

“……对。”锐文点了点头。刚开始锐文还有些意外，随即意识到，对方作为A级公民，再加上总统权力之巅的特权，只要他关注，那么必然会知道自己与教宗之间的接触。

“那就放手去做吧。”他说得很自然，甚至带着点鼓励。

这反而更加出乎锐文的预料：“你决定放弃他们了？”

“那些不健康的兴趣爱好也好，二级赌陷阱也好，早就成了北国的毒瘤。”

一直觉得自己兴趣爱好“不太健康”的锐文，一时不知道是该说感谢殊途同归的支持，还是痛斥对方太过死板。想了想，换了个话题：“第一件事呢？”

对方摇了摇头，说：“我的权限并不比你高。除了行政分支的事情，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他的神情不像是撒谎，锐文奇怪地问：“那些人呢？从那里出来的人。比如之前告我杀他的那个政客……”他想了几秒，才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格拉斯。”

总统不假思索地说：“只要他们从那里出来，来到这个世俗世界，关于那里的记忆就会被清除。他们所记得的，只有自己来自那里，是人类中的少数族群，仅此而已。”

“那到底是谁送她去的？这你该知道吧？”

“只有‘里博瑞特’自己知道。相关的人，同样不会留下具体的记忆。”

锐文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出来，可以进去，但是没有关于另一边的具体印象？”

总统又摇了摇头：“从理论上来说，出来了，就不能再回去。也不会有人再想回去。比如你刚刚提到的那个人。”

“那么Abby呢？”说到朋友，锐文不禁激动起来。

总统沉默了一会儿，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她是一个例外，她在那里出生。但在这边长大。最关键的问题是，她父亲向包括系统在内的整个北国隐瞒了这个事实。这就导致她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非法的。换言之，她的整个人生都是错误。何况她还莫名其妙成了A级，如果放任不管，会导致所有人对这个系统与制度的信任崩塌。我们把她送回去，只是出于平息舆论的最佳选择。”

“舆论？”锐文冷笑了一声：“当有人提出问题的时候，就把问题送走？这就是你们的处理能力？”

“……”

看他低着头缄口不言的样子，锐文实在感到心烦，于是站起身，快步离开。

“Riven。”

走到门口的时候，锐文又被他叫住了，但没有回头。

“我很清楚你现在的心情，毕竟……”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是看着你的经历被培养长成的。如果不是你非要主动放弃这个位置，也不会有我的存在了。”

锐文稍微偏过头去，但还是背对着他说：“所以你最想要的就是让我消失。”

“没错。”他毫无波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理所当然得像是在陈述“日心说”。紧接着他又继续道：“但同样，我也很很感谢你，并且很容易和你共情。你懂的，我对你的情感，很复杂。”

锐文嘴角上扬：“又爱又恨吗？大可不必。”

“不，是想要替代你，但实际上很清楚，你无可替代。”

“走了。”锐文抛下这句话，提步离开了那个一丝不苟的房间。

回去的路上慕色已深，雨雪纷纷，据北国气象局的公告，这样的天气，预计得要持续到开春。

尽管得到了行政分支的支持，把前生还总策划送进监狱还是花了锐文两个多月的时间。最后得以定罪的条款是“利用未公开信息交易”，其他杀人越货的勾当都被以各种理由粉饰为合法，合的自然是“上位优先法”。

包括宴会上死的，那个登记性别为女的AI公民。核对公民编码之后锐文得以确认，果然她就是那个和J在SOHO区相遇的Molly，她之前根本没死，所以才会出现在J的葬礼，被抓回去之后，又跟着策划出现在冰屿。由于至死她的人身自由权都100%抵押在前总策划手里，最终甚至没人能代表她去起诉她的主人。因为只能由他来当代表，起诉他自己。

这对于锐文来说荒谬至极，但是“里博瑞特”说：“这是计算整个人类历史之后得出的最优解。一两个普通人类和AI相对于整个稳定的社会结构来说，迫不得已时会被舍弃。”在他说“迫不得已”的时候，锐文听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兴奋感。

那种语气他很熟悉。前几天去接收前总策划赌输资产的时候，他质问前总策划，对方也是那样回答的：“你问我如何利用那个人类原型来杀死J？不，那只是一个意外。我想毁掉的是你们所有人。‘生还’是一个你死我活绝境求生的游戏，不是让你们来交朋友的，濒死和死亡才是观众的情绪巅峰。至于她为什么会为我做事，我想你迟早会明白的——数字永生是多么吸引人的一件事，尤其是对于那些此生无望的人来说。”

锐文当时怒气冲冲地问他，所谓的数字生命把这些人放在了哪里。他放声笑了一会儿，戏谑地告诉锐文：“当然是骗他们的。现在根本就没有什么数字永生。说起来……不久前你们不还打掉了一个地下实验吗？Riven，这些人会彻底消亡，都是因为你毁了创造新世界的可能性。否则说不定我大发慈悲，就给他们偷渡进去了。”

除此之外，这期间除了接收J的遗产，其他事情都乏善可陈。并且和之前估计的一样，他的遗产比锐文的腹部脂肪还要少——只有一块薄薄的屏幕——记忆相册。对于早已获得了J记忆的锐文来说，聊胜于无。

这些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已经到了春分。锐文开始感到极度无聊，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让假期赶紧结束。

为了摆脱苍蝇一样纠缠不休又令人烦恼的空虚感，他去了两次SOHO区，到新开的海滨乐园和健身中心站台，赚的钱拿去参加了一次土星环穿越拉练。但最后还是免不了回到公寓里穿着家居服走来走去，抱着Litchi在地毯上打滚，数清了它身上有一万六千多枚鳞之后，又窝在客房的床上上网。

这几天他分享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内容，回复多得要死。但他瞥了一眼，根本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人。Abby已经三个月没有上线，J的账号也封存了。小博倒是在线呢，显示在玩AR解密城建小游戏。与此同时，她还给自己发的最新一条小视频点了赞——给litchi拔牙的，那小可爱一个牙洞长了四颗牙，再不拔要发炎了。

这也是锐文第一次，鬼使神差地，向公众po自己的爱宠。如他所料，上了热搜。然而感觉会对这个事情感兴趣的那个人，根本没有上线。

也许是隐身登录呢？锐文想，小博都看到了，他没有理由看不到吧？或许他们聊天的时候……会谈到我……的宠物？

锐文翻身坐起来，打算去研究一下Litchi的新玩法。无意中瞥见床尾桌上的烟灰缸，边上搭着半支被无情抛弃的烟，滤嘴尽头处还残留着玫瑰色的口红痕迹。他忽然发现，自己和这支烟没什么区别，看似被人热爱，然而来来往往皆是为了满足残酷而又甘美的欲望，一旦得到即为终结。最后剩下来的，只有自己的残骸。

他拿起烟灰缸，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进垃圾桶。就在那一瞬间，他迫切地想要回到“生还”。

然而世事不如人意，四月底本该假期结束的时候，“生还”的官方账号发布了一条消息——宣布“暂停运营”，直到夏至。因为要进行版本升级。

锐文刚准备骂两句，后面的字又让他认真了起来——这次迭代将有两个重大改变。第一，下一场游戏由东国主办。第二，南国也会参与。

“我没看错吧？”锐文从重力训练器上大汗淋漓地下来，难以置信地说：“南国不是号称‘生还’绝缘体吗？”

【时代在变化，】“里博瑞特”认真地回答道：【‘生还’是当今规模最大，创造岗位也最多的行业。更何况，连东国都能通过北国的联合运营提议，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锐文没有接话，事实上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另一件事情。目光落在东国两个字上，他忽然之间生出一个想法：既然还有一个多月，那不如……

“帮我申请到东国的签证。”

【虽说应该未雨绸缪，但现在申请还太早了。未到‘生还’准备期，不能办理因公，只能办理旅游签。】

“我先去东国了解一下环境。”锐文已经查看起了到东国的票：“毕竟懂的越多，就越有优势嘛。”

【最早也要到五月中了，最近东国在进行领袖的换届选举。无充分理由的入境卡得很严。并且你的身份是参与‘生还’的F级高危人士，还有过被诉记录，被拒签的概率大于99%。】

“我不理解，”锐文坐到地上，灌了一口冰水，“为什么卢笙移民到北国只要一个小时，我连个东国签证都办不了？”

【这很简单。因为两国对于公民的评价体系有所区别。对于北国来说，他是新的血液。而对于东国来说，你是潜在罪犯。】

“你干脆直接说他是摇钱树好了。”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毕竟他是目前全世界身价最高的人。】

“等等……说到身价……”锐文突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的人身转让契约还在我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懂得越多就越有优势，翻译自 The more you know, the better off you 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