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京宥难得感到窘迫。
他确实没有在除了化学的科目上花费太多心思,当年也是依靠化学竞赛保送琼大,又以过硬的绩点成绩转去临床医学。
现在想想,这一历程确实显得离奇。
而沈一铄是一名合格的、单纯依靠各科总成绩常年稳坐重点高中年级第一的“老实人”。
“老实人”满怀着期待,颇有礼仪地把房门让开,将病友请进自己的病房,递出了私藏的两支中性笔和一本黄色草稿纸。
病房没有桌子,病人如果要涂涂画画就得到公共治疗室去。
京宥不好意思坐人家的床,笔直地站在墙前,把稿纸压在墙上,动起笔来。
少年皮肤皙白,手骨尤其细,在男生里属小骨架的一类。
他微仰头仔细写作的时候隐约带着一股好辨识的香水味。又不似刻意喷洒上去的女士香水,倒更像是在什么地方待久了,自然染上的男士香水味。
沈一铄不大会描述味道,硬要他展现文笔的话,大概是:夕阳被强行拽入深夜,浸泡到池塘里,又提出来甩个半干的疲惫感。
和本人的气质一点也不符,太过粗犷了点。
不过很快,优等生就没办法分心在别的地方上了。
沈一铄在学校也算广为校友讨论的“天之骄子”了,他家教严、家境好,品行端正、成绩优异,长相帅气、身高突出,同龄人能想到的优秀形容都能贴在身上了。
如果是因为什么误会进了精神病院的话。
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希望自己不是个误会。
优等生看着那上面的字迹,惊异了半天:“你、你这?”
倒不是写得有多完整,属实是——他完完全全看不懂的地步。
被人这个反应提醒了。
京宥犹豫着放下笔,他对上青少年的眼神,哑然一瞬,恍然道:“我想起来了。”
“我是神经病……”……来着。
所以那些在他眼里井然有序、层层递进的文字,落在常人眼里,就是七歪八扭、放荡不羁的鬼画符。
他之前一直回避书本方面的东西,像逃避任何同前世有关的东西一样,这事情也就一直没有引起本人重视过。
你可以再慢一点想起来吗?
沈一铄腹诽毒舌,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贸然开口:“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就是说,如果我也变成神经病的话,是不是就能破密这道题了?”
优等生快因自己的回旋逻辑自傲成鬼才了。
“应该还是有难度的。”京宥看着题目,很客观地假装站在健康者角度分析。
这句话并没有引来沈一铄的反驳,他好像陷入了一种“果然不该和病人交流”的沉痛悔恨中。
“如果你对基础概念没有问题的话。”少年暂且没有感知到他自认为“险些误入歧途”的深刻反省。
京宥:“其实,我说给你听,你记下来也可以。”
“对哦!”催头丧气的小树苗又扬起枝丫来,讪讪道,“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大不了就是瞎子牵瞎子。”
是……第一次和这样活泼朝气的高中学生相处。
京宥弯了弯眼,左手腕的隐隐作痛也没有让他低头,问了别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重视考试?”
是说高考,其实他本人并没有郑重参加过。
沈一铄挑眉,毋容置疑:“早点去上大学啊。”
“想好报考院校了?”
“没有呢,我想考琼大,但以现在的水平来说还蛮悬。”
按照重点高中那种卷度,现在又是应届生提升期的关键时刻,他在今年的九十月份掉链子,明年三月回去甚至进不了年级前百。
“为什么想去琼大呢?”
“虽说那一片大学都很不错,但听说琼大食堂好吃?我可不愿意再花冤枉钱买一堆吃不下的垃圾。”
大少爷也在学校食堂吃出了抠搜味。
京宥神色一暗。
啊,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同命运拼搏才去选择一所优异非凡的高校。
在汤恕的逼压下,为了躲避现实,“知识能够改变命运”才会像荆棘枯草一样泛滥。
奉若神迹一样。
或许是谈及理想,沈一铄有些小心翼翼:“那你呢?你准备报名明年的高考吗?”
京宥摇头。
按照前世的时间算,他这个时候还才刚刚开始系统学习不到半个月,但在明年九月中旬时他就会去参报化学竞赛的初赛。
沈一铄诧异:“你今年多大啊?”
京宥:“快十七了。”
如果按照十二月的生日算。
“那不是正好要开始高三了吗?怎么了,生病导致休学了吗?”中二期的青少年预备编排出一肚子的大家族继承者阴谋论。
少年眯起眼睛不太在意道:“我被包.养了,读书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哦……”沈一铄了然。
“啊???”
*
“看起来,治疗对你很有作用嘛。”长顺金发的青年弯腰,戴着同色系半框眼睛低头观察。
在他身前的两位乖学生正专心于眼前的“变量”。
京宥眨眨眼,回转头来半仰着轻啊了声:“三维。”
戏柠舟那双蓝眼睛一望到底,听了他的称谓笃定:“被四维感染了。”
脑中回想着青年前一句的感叹,京宥感知不到对方的情绪:“他们说,‘MECT’对我的效果呈绿色。”
绿色,正效用的颜色。
“那真是太好了。”
青年常笑,他模样本就生得精致,再沾有特殊的混血感、带着干净阳光的气质散出来,给人一种对方很好相处的错觉。
沈一铄一抬头就栽进了这错觉里,小孩儿笔停了一下,问:“你、你是医生吗?”
戏柠舟低头轻轻看了他一眼,眯了眯眼睛。
在那种诡异的惊悚感从沈一铄背后爬上来之前,金毛错开了视线,摇头否认:“虽然我喜欢穿白大褂,也只是逗小护士们玩耍的手段而已。”
他轻轻道:“嘘,小朋友要保密哦,这一次还没被发现呢。”
“是吧宥宥?”他又把话题牵回京宥身上。
京宥仰头说话脖子有些不舒服,又觉得不对着人不礼貌,只好放下笔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和戏柠舟差不多高,两人都有些过分瘦削。
戏柠舟没有让他找话题,双手抄在白大褂的衣兜里,视线直直往他左手上盯:“我听闻……”
“你前不久在病房自杀了?”
“嗯……不是自杀吧,准确来说。”青年又自我补充。
京宥没有与谁真正交谈过这个问题。
他把左手抬起,上面繁复交织的深蓝色缝线还没拆除,那些攀爬在拇指侧、手掌根部的痕迹尤其突出。
如他一开始设想的那般,像只丑陋又可怖的蜘蛛,吊盘在他白瓷般的腕心。
戏柠舟忽然也拨开右手的衣袖,将手腕悬在与他齐平的位置,保持了两掌宽的距离。
对方也很白,但白中没什么活色,显得尤为病气。阳光从治疗室的侧面涮进来,留在他们优越的肢体结构上。
青年纤长的睫羽盖下来,遮住瞳孔颜色的转换:“啊……好漂亮。”
这话尾音挑得太轻,却没来由让京宥浑身一颤。
像是一个错觉,他也没听出对方到底是在夸什么。不舒服让他缩了缩手,把伤口藏进病服。
对方并没有很快收回,他甚至把整只手都沐浴在阳光下来回转动,修长指节流露出对方常年弹钢琴的痕迹。
他认真盯着自己在暖阳中的手,问:“所以可以留住了?”
这话没头没脑,“精神病院味”十足,沈一铄放弃偷听,专心投入题目的计算去。
京宥却像浑身冻僵一般,卡在原地,又很快答:
“嗯。”
青年忽然收了笑,猛然凑到少年身边。
“你为什么还没有走呢?”戏柠舟的声音并不软,甚至带着一股阴冷的低沉,尤其悦耳。
他转动眼珠,从两人交错的鬓发间盯准京宥的侧脸,像一条精准咬到致命伤的毒蛇:“再不走的话,是会死的啊——”
京宥还没来得及摸上侧颈上的寒凉,对方就像一阵轻盈的风退开了。
“你……”
“宥宥,会去当小明星的吧?”戏柠舟已经走开了两步。
他把玩着耳边垂下的金发,抿嘴笑:“我好像说过,宥宥很适合做小明星哦——因为你真是太、太、太漂亮了。”
青年盖下眼帘,好像遮住了许多与他气质截然相反的东西,潇洒离去。
京宥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起先他只是站着。
后来他发现,他好像不是站着的。
心脏剧烈跳动。
那咚咚的鼓声像是敲打着躯壳里的某个点,点上的剧烈疼痛伴随着逐步扩张、骤然膨胀,像把某个脏器的表皮强行撑开,里面恶浓的东西争抢着要出仓。
撑开,把脏器撑开。
撑开,从他的耳朵、口鼻、眼眶里撑开。
他发现,他是躺着的。
某一点席卷到浑身的膨胀感并没有迎来破开的一瞬,在某个极值点后,更像是躯壳内部泄了气,使那脏器的表皮不由得慢吞吞缩回去。
他好像想起这种感觉是什么了。
——麻药。
今天是九月十九日,星期二。
他在接受第五次MECT全麻治疗。
作者有话要说:啊,戏戏。(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