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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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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场雨。

京宥重新被塞进猛烈的阵痛中,左腕的新伤笃笃敲动,好似有什么妖魔要破皮而出。

“京宥,我看是你的自由太多了。”

风换了个方向吹。

京宥终于轻轻地捂住自己的左手,眉心小弧度下垂,但不足以挤出眉心的皱痕。他露出重生来少有的痛苦表情。

好疼。

黑色的手机砸在雨滴抨击的平路上,屏幕角的蛛网裂痕也好似纵跃上他们之间层微妙的薄纸。

他和祁秘书打了电话。

嗯……这算是什么呢?

京宥又笑了起来。

他模样实在太受青睐,前世男人从未见过的狡黠骤然出现,星星点点画在脸上。

生动得连轮廓的折线都像时光一样模糊了。

会生气吗?

会又警告他,不要妄图从掌控里逃跑吗?

会又质问他,“京宥,你还在贪什么”吗?

欲厌钦没有。

他站在少年对面,没有京宥预料中的暴怒、也没有低头去捡地上的伞。

原本那股浓郁得呛人的烟味应该已经被琼宴的坏天气砸得稀烂了,现在却又丝丝缕缕从雨缝中窜出头来。

京宥想,男人大概要被自己这一出“精神病院戏剧”闹得彻底失去耐心了。

欲厌钦后退一步,单手拨开风衣的下角,四指顺入黑色裤兜里,另一只手抽出身上的烟。

烟红头白尾,细管,半截点卡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处。他没点烟,雨落得湿了人半个身体,他还在有些烦躁地找打火机。

他终归没在这套不常穿的装束里摸出火苗。

男人把烟折断:“京宥。”

京宥一动不动,平静道:“我不走。”

欲家主垂着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举起手中的断烟,朝身后的黑西装摇了摇手指。

京宥以为他是在喊下属拿火机。

等欲家落在车尾的最后一个大黑团子冲到病院正前面,那群保镖凑过去撑伞时,京宥的眼神里还有些迷茫。

男人说:“他们想见你。”

京宥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明白身边人的行为了。

他像是有感应道:“你原本,想做什么?”

私保伞打得极好,一把黑色大伞恍如撑出了结界空间,把车上畏畏缩缩下来的妇人和她怀里的孩子护得严严实实。

妇人穿着洗得发白、又混着点灰蓝色的衬衣,裹着的暗紫色薄棉服同身后对街的国庆横幅相悖。

她怀里的孩子已经高到不好完全抱起来了,刚出车双脚就踩到雨地上,鞋子上的小翅膀混着触动变色板支出来。

京宥看着。

他继续问完刚才的问题:“你把赵江雨和他带来,原本是想做什么呢?”

“欲厌钦,你是想让我回家吗?”

“你觉得他们会给我的病情带来好处吗?就因为,我真的太喜欢那个家了,太‘喜欢’那些过去了吗?”

欲厌钦重复:“他们想见你。”

京宥忽然紧拽着心脏前的病服,浑身湿冷得他就要发抖了:“八年了。”

“八年了,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这种人,伪善得令人发指吗?

心脏没有任何失常的感觉。

赵江雨半搂着身前的汤岳鸣,几缕头发垂在眼前,尤其不安地朝病院门口张望,羸弱和坚毅诡异地融合在这个中年女人身上。

她大概看清了什么,震惊得眼睛浑圆,唇白齿颤。

京宥面无表情,他歪了歪头,想仔细感受什么。

还是没有那种失常的心悸。

已经不痛了。

他已经还完了。

他再也不欠汤家任何人、任何恩情了。

他割断了同他们的所有丝连。

——他用死亡隔断了。

原本藏了半个身体在妇人佝偻怀抱里的小孩忽然把头探出来,他在视线里捕捉到最喜欢的那个人的模样。

哥哥是最好看的。

哪怕被雨淋湿了,穿着奇怪的制服,在昏暗里像朵被拔掉刺的红玫瑰摇摇欲坠,也是最好看的。

汤岳鸣穿着京宥已经有些翻不出记忆的新校服,从门口扑腾扑腾一双小短腿,也顾不上没打伞,淋着雨飞速跑来。

他张开双臂,大喊道:“哥哥!”

那少年站在原地,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从前只要小孩避开汤恕见到他,总是和现在一样,欢喜雀跃、连蹦带跳地往他身上扑。

然后京宥就会蹲下来,同样伸开手臂,把满心欢喜的小团子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

就像把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猛烈灯火揽在胸前般。

但他没有动。

京宥站得笔直,看见神情惊喜的小孩跑着跑着忽然开始收力。

汤岳鸣背着淋透了的蓝色书包,最后几步是走到京宥身前的:“哥哥?”

京宥垂下视线。

从前是有多在意呢?

在意到,他根本不曾注意过,只要他没有提前蹲下去,小孩就根本不会肆无忌惮地冲过来。

他好像对外界的人和事有尤其早慧的防备。

京宥浑身湿透,盯着汤岳鸣的脸。

小朋友今年满十岁,正是发肉的年龄,大半年在焦前换了住址和学校,纵身一跃成了当地惹不起的小小少爷。

他轻轻蹲下来,伸手去触小孩子的脸蛋:“小岳,新影集好看吗?”

问的是赵江程去年将小朋友从放学路上拐骗进会所的诱惑条件。

十岁的汤岳鸣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尤其聪明地盯着哥哥的眼睛看,撅着嘴不安地挨近京宥,想要撒娇。

哥哥变得好奇怪,他都快要淋湿了,哥哥也不像以前那样用衣服给他遮雨。

京宥伸出手去抵住汤岳鸣的动作,不让他再靠近,又问了一遍:“汤岳鸣,赵江程给你的新影集好看吗?”

连名带姓,是稍带威胁意味的话了。

小孩儿几乎是瞬间认错,甚至都没有找清由头:“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嗯。

这样才对。

又是这样才对。

京宥没有扭头去看男人,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伸出去帮小孩理新校服的衣服扣子:“在新学校和同学们相处得吗?”

“超级好!——但是见不到哥哥很难过。”

“食堂的饭好吃吗?”

“有点点咸,想吃哥哥做的饭!”

“赵江雨还有犯病吗?”

尽管奇怪哥哥怎么直呼妈妈的姓名,汤岳鸣还是乖乖答了:“妈妈,妈妈身体好很多了。”

“妈妈也很想念哥哥。”

说完他似乎也认识站在一边的高大男人,畏畏缩缩道:“还要谢谢大哥哥呢!”

你看。

他是懂的。

京宥轻轻揭眼,视线穿过汤岳鸣的耳廓看清站在伞下被控制住不能动弹的妇人。

赵江雨已经有衰老的痕迹了,生活与婚姻没有善待她,叫她那些年留在京家感染出的伶俐清秀、都变成了迂腐珠黄。

她的焦急不加掩饰,但视线却不敢往上面挪一点。

那双慈爱剔透的眼睛里真正容纳下的,只有在他身前还仰着头动脑筋的小朋友。

京宥说:“汤岳鸣,别装了。”

像是根本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十岁的孩子。

他淡淡道:“你知道拿了赵江程的新影集,就等于答应了他要把我引去会所。”

“所以你串通了兆文旭,你笃定我一定会去找你。”

“你也知道,我进了会所会遇到什么不堪的事情——你甚至比我都清楚。”

前世积压了太久的猜想在说出来的瞬间成为陈述:

“但是你根本无所谓。”

“在你眼里,哥哥是‘无所不能的’,哥哥会受到那些大人物的偏爱,哪怕是被舅舅卖掉,也依然能穿上干净的衣服,吃上高档的餐厅。”

“而你也能拿到新影集,这有什么不好呢?”

汤岳鸣眼睛瞪得浑圆,被雨水淋湿了半个身体。

京宥掐着他的脸蛋,手指用上了力:“汤岳鸣,你最喜欢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来找我,你太懂得怎么趋利避害、怎么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让自己好过起来。”

“我不怪你。”

“因为你还是个孩子。”

京宥慢悠悠笑起来:“是我自己太可笑了。”

少年站起身,捏着小孩脸的手却没有松开,身体的阵痛得已经叫他开始神志不清了:“是我自己太可笑了……”

在把谁当做光呢?

那过去的十多年,他是把谁当做精神支柱,咬着牙挨过一个又一个病痛和受尽冷落欺凌的寒夜的呢?

哦,是要带小岳去看春樱的。

京宥再也不可抑制颤抖起来:“但我是疯子啊,汤岳鸣。”

“你还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呢?我已经把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全部都还送给你们了啊!”

“你到底还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没人预料到他忽然发病。

欲厌钦猛地把他和汤岳鸣的距离拉开,不料少年挣扎得尤其狠厉,甩回了他大半的力道,一个趔趄摔跪在雨泥地上。

京宥弯曲着背,疼痛几乎让他弓缩了整个身体。膝弯处冰冷刺骨,他不管不顾地捂住头颅,开始敲打。

“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你为什么还要带他来找我?”

“我已经不想看见你了。”

“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们了。”

“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汤恕呢?”

“汤恕知道我是神经病吧?”

“赵江雨和汤恕知道我是神经病吧!”

“把他带走啊。”

“走啊!!!”

他跪在原地,MECT治疗后病发得厉害。

欲厌钦挽着他的新外套,弯腰将他整个罩搂在怀里,想把人抱起来。

京宥嘶喊得嗓音都变声了。

汤岳鸣站在他身边,小小的身体背着厚重的书包。

他那双眼瞳尤大,装着京宥疯癫乱语的病态,像是从没有见过温和文静的玫瑰被荆棘割裂。

雨又大起来,混合着别的液珠滚过小孩白皙的面庞。

小孩哭了,哭得眼睛通红。

京宥被裹在温热里,混合着湿病服贴在身上,像进了一口极烫的锅。

他任由欲厌钦把自己半揽起来,被牵制住乱动的双手,黑发被暴雨沾湿,水泽随着他颤抖的频率滑到肩上。

“汤岳鸣,我不是你的哥哥。”

“你没有哥哥。”

那孩子在大雨倾盆里侧过头来,像是听清了这句话,情绪骤然崩塌,声嘶力竭道:

“我不要,我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没有哥哥,我不要没有哥哥!”

“——!”

耳鸣又从地平面上抛出了。

什么?

京宥返常地安静下来。

暴雨的呼啸被什么匣子一收,连带着人的声音也一起挤压走了。

世界徒留下孩童大张着嘴哭嚎和风乱打衣袂的静默画面。

他再次回到了那样安静的地界。

在说什么?

听不见了。

又听不见了?

又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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