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里的男人瞳孔猛缩,嚯地站立,手掌紧抓握住他的双肩,那力度近乎穿透病服陷入他的骨肉之间。
欲厌钦颤动着唇,要问什么。
京宥的手朝上扬,指尖擦过他的嘴角。
“是啊,是这样的。”
那在暴雨中也依旧滚烫的温度被什么东西一寒,抖落着拆成碎片。他触及的世界又溃散了,像永远捉不住的瞬息。
碎片飞速转动起来,他仿佛置身一个颠倒旋转的背景模板中。
模板猛地定格,男人身上的滚烫拟缩成平面,卡在他的两指间。
京宥不舒服地眯了眯眼。
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病服,因为晕眩和胃疼蜷缩成一团,尤其难受地蹲着,视野模糊。
啊,别换了啊。
京宥勉强扬了扬视线,终于认清楚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现场很混乱,护士的惊呼声和部分患者发病的咿呀声交融,甚至出动了门口执勤的保安,才堪堪将大部分人摁下。
他左手拿着一张黑色写垫板,接着身体的蹲姿压住大半个板子,右手拇指盖在某个位置。
毫无征兆的场景切换随着混乱嘈杂的闹声切入他的大脑。
啊,别换了。
又是这样一个人、被忽然推入未来、或者陷入过去的片段里。
身体随着他情绪的波动开始颤栗,京宥右手拇指一松,视线打在那白纸黑字上。
【姓名:沈一铄】
【年龄:十七】
【病症:精神分裂】
京宥瞳孔猛缩。
不、不可能。
沈一铄不是单纯的暴力侵向吗?
记忆像破损的漏斗,时光逆行将那些从洞口漏出去的沙粒吸回了玻璃体。
那爽朗的声线乍响。
“啊……是啊,我是暴力侵向。嘶,这么承认会不会不太好啊?我应该要做点什么来配合吧?”
青少年撑着腰,双眼放光。
沈一铄脑门儿还顶着缝线:“比如说,我应该边砸东西边怒道:‘可恶啊!这都被你发现了!你给我闭嘴!’。”
随即传来一声轻笑。
是京宥。
沈一铄终于松懈了一下:“哈哈我不太擅长啦,怕吓到你。”
“哎,你看你又笑我,你别总对人笑,引起别人误会就不好了。何况有那么好笑吗?”
“诶诶都说了你别笑!找你来是谈正事的,别到时候你哥捉着他那价值近乎六位数的钢笔往我脑门儿戳啊!”
-“他不是我哥。”
“好好好,好,我知道,你金.主。对你金.主。”
沈一铄回想了一下某个晚上,京宥接受治疗神志不清时,那男人一边给他晾开水;一边用钢笔唰唰批文件的模样。
青少年颅内幻想,让钢笔活生生给男人衬出了“西装暴徒”那味儿。
-“什么事呢?”
“嗯……就是,哎。”沈一铄抓了抓脑子,把默写纸一摊,“我,哎。”
-“没事的,说好了,我听着。”
“就是,我听说吧,你们接受的那个治疗,就是MECT治疗,会让人忘记很多东西?”沈一铄紧张兮兮地盯着他,“就是,你别介意。”
-“……?”
“算了,我不管了。”他自己给自己的搭头解释了一会儿,道,“反正看你的情况,治疗之后也确实记不住什么。”
“其实我不是啥好人啦,他们那群狗娘养的东西对桃乐实行校园暴力时,我也就是那个所谓的旁观者。”沈一铄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随即他的声线弱了下来:“真是烦死了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个写在纸上的名字,竟毫无掩饰地猛然冲入京宥的大脑中。
桃乐。
因为姓氏才显小众的名字。
“刚开始我根本不打算管的,我只想升学。”沈一铄一直不敢和他对视。
“是因为被缠上了,对就是这样。”
-“……”
“哎呀我知道了,你别那样看我了,让我在精神病院遇到你这样的人也真是……”沈一铄停顿了一下,随即颓然道,“……真是不知道是不是幸运。”
他话的搭词太多,彰显着主人极力掩藏的紧张。
“那天我父母找我,其实是因为我入院的事。”沈一铄简要说明,“当时情况比较乱,有个孙子要上来搞她,被她突然反抗用手指甲抓伤了眼睛。”
“我当时大脑一热,就给了那个孙子一拳。”
“那孙子死了。”
“那些牲口都有不小的背景,那时候她被逼急了,花拳绣腿了几下。”
“旁边有他们玩乐提前放好的录像机,牲口自然筛出桃乐扯抓的片段。”
“我就看那孙子不顺眼,小爷一拳打死又怎样?”
“我不是为了逃避什么,那警察要怎么调查怎么处置我,我都随便啦其实。”沈一铄无奈地扬起嘴角。
他的话已经开始前后矛盾了。
-“……你不是,想升学吗?”
沈一铄笑容彻底淡了:“嗯,是啊。”
“升学,去高等学府,然后呢?”
“继续当个,旁观者吗?”
他叹了口气,坐在石墩上,耸肩往后仰:“我不是不知道她的生活有多恐怖,我就是懒得想。”
“我催促自己,快点离开那里。”
-“……”
“结果我爹妈疯了一样把我整出个暴力侵向,塞到精神病院来。”沈一铄哼哼,“他们能耐也真是大。”
-“不会觉得……不负责吗?”
“不负责什么?”
-“对于你父母来说。”
沈一铄轻轻把后叠着压在脖颈后的双臂收回来,低头驼背:“……是不负责吧。”
“像生产货物一样,把我生下来。”
“从幼儿园该和那些小朋友说话,哪些人谈话不超过多少句,细从我的穿衣打扮、社交圈子、修养学识,到我的思想观念、识人知世、道德观念。”
“掌控到一分一毫。”
“遇到这种事情,就敬而远之啊,明年就高考了,我发挥自己真正实力,随随便便能进那个最顶尖的。”
“哈哈有点装,但我确实控自己的分低于水平五十分。”
“我有时候是怕他们的。”沈一铄垂着眼,“如果没有那五十分任我自己调整的空隙,我现在估计也开始吃抗抑郁的药了吧。”
“还好小爷聪明。”
-“……这是你能,起作用的决定吗?”
“我也不知道啊。”沈一铄颇为头疼,“这件事的性质本来就奇怪,有背景的和没背景的本来差距就很大。”
“如果彻查这件事的始末,她也躲不掉的。”
青少年目光定在某一点上:“桃乐还是会死。”
就算不是死刑,参与打架,被死者家属板上定钉地抓进牢里,留下案底、恰毁前途、做点手脚,能不能完整地从牢里出来都是个问题。
“头痛死了。”
-“所以……你主动揽下了责任,也只是拖延时间。”
警方一查清楚,他关他的,兔子判兔子的。
“嗯,现在是这样。”
那天他的父母来找,已经以保桃乐进精神病院的条件要求他否认打人情况了。
“在我接受治疗前,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接受治疗?——你根本没病。”
“你以为他们那些人就不想搞我了吗?”沈一铄嘲弄着,答非所问,“碍于我的家庭背景,他们才没有搞我吧。”
“但是我认了罪,那些孙子半夜都要乐到跳起来。”
-“沈一铄。”
-“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青少年挑眉,嗤笑一声:“哈?是我杀的啊,你在想什么。”
-“是你,一拳过去打死的吗?”
“是啊,我都没想到。”沈一铄一口承认,“但他们的趣味根本没有停止嘛,废了我不止、兔子也不会放过。”
-“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是喜欢她吗?”
“由你来问这个问题实在奇怪。”沈一铄笑道,“我还以为,你看四维尿裤子的那个反应,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
“哦,我说错了,我还以为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沈一铄淡淡。
那个屋子实在太暗了,沈一铄往最光亮的地方坐过去:“总之我是有暴力倾向,一拳打死了同学的杀人犯,我想弄死那个孙子。蓄意杀人、也不准备逃脱罪责。”
-“你救得了她吗?”
“你在说什么啊,京宥。”青少年撇过头来,眉宇轻动,藏纳了什么。
生在一个机械式环境里的零件,除了按照生产者的意愿走程序,就是对准“规则豁口”上形状去填补。
已经足够厌恶读书了。
“学习考试、学习考试,我已经在那个热烫滚筒似的环境里颠倒来回了十多年了。”
“是、我不够成熟,我还没见证过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可怕,还没见证过大人们所说的‘社会规则’。”
光从后排爬出来,透过门缝只能趴在地上。
“但是如果,这就是所谓‘规则’的话,我想……”
如果有一方被莫名其妙指定为兔子;
如果靠近兔子就会变成兔子;
如果所有人都必须打死那恶心的兔子;
——“我是在救我自己啊。”
青年的眉尖耸动,瞳孔猛缩,双手以诡异的姿势环抱住自己。
不是怕自己变成兔子。
是怕自己能看见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