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无数流星既定的轨迹一样,从天穹上砸落、载着许多人期盼的心愿,却又不那么走既定痕迹般坠出某个深坑,连带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愿是否也一同湮灭了。
【在我接受治疗之前,是这样。】
京宥一直向前跑去,跌跌撞撞或是被门槛折了脚也不知所谓。他只是又站起来,再跌跌撞撞地跑。
太狼狈了,要找到什么才是。
他是来找什么的?
京宥停下脚步,左右环顾。
好像从一出生就是这样的,被什么东西催着、推着就要往前去。
是天生的坏种、所以要治病;
是京家的小孩、所以要无比优秀;
是妈妈的弃子、所以要学会乖巧;
是赵江程的货物、所以要被卖掉;
是欲厌钦的东西、所以要听主人的话。
“然后呢?为什么这一步能够直接跳到下面啊?”青年撑着头,“哎哟,这是不是一个微分方程加隐函数求导就能搞定的啊?”
“……”京宥眨了眨眼。
他说:“不能这么解,你们高中的内容还没有教微积分,出题人会利用可导性卡条件的。”
沈一铄颇为无语:“我算是明白了,初中二元一次方程卡小学的鸡兔同笼,大学的微积分卡高中的解析几何。”
“知识也不见得有多难,怎么就不能一套教下来解掉呢,真麻烦啊。”
“因为……”京宥颤了颤睫羽,“因为不能没有学会基础的东西,就直接用别人的结论来直接解决问题。”
“这是知识体系的推演,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一个更简便的公式,而是需要大量基础经验堆积而成的。”
沈一铄撅嘴:“像老妈子一样,你还不是提前学了微积分。”
“所以我……”喉间忽然一哽。
——“怎么了?”
——“你真的喜欢自己吗?”
“所以我先学会的是……”
是怎么喜欢别人。
“对吧,你也觉得有道理吧。”沈一铄翘着笔,来回转了两圈,“哎呀跟你探讨这个也没有作用,到时候天杀的出题人也还是会卡洛必达法则的使用条件。”
京宥侧了侧头:“不对。”
“啊?”青年歪头,“什么不对?”
“我从一开始,就是先讨好、喜欢别人。”
“哈?”学霸思维脱节了,“妈呀,你在说什么,要命……”
京宥怔怔望着他:“我越过了,感受别人爱我、吸纳喜欢和爱的过程,拙劣笨拙地演绎着他人喜欢、和爱的过程。”
沈一铄要哭了:“你在说什么啊……”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缺少中间的环节。
他没有爱过自己。
爱惜、爱护、关爱过自己。
“喂喂喂,你别先哭啊喂,拜托,你不是个爷们儿吗……”青年忽然慌张起来,站起来抖抖试卷上的碎料,“我给你讲个笑话好吧?”
视线又模糊了。
他看见那张充满朝气的脸在模糊里消散,忽然伸出手去想要触碰沈一铄的脸庞:“为什么?你不是完整感受过爱与被爱的人吗?”
“为什么,沈一铄?”
摔坐在阴影中的青年嘴唇发紫,碎在地上的药剂玻璃折着光,拨弄在地上成了几道彩痕。
好似那样就可以捉到色彩。
“她接受得了,你忘记她的后果吗?”
“已经没有关系了。”沈一铄将脸侧到一旁去。
“我做的这些,不是救她,是为了救我自己。”青少年的嘴角裂出血迹,“是我自己承受不了,忘记她、忘记那个替她认罪的自己。”
“沈一铄,那个学生到底是怎么死的?”京宥握紧拳,“是桃乐失手杀死的吧,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吧?”
“有关系的,京宥。”青年坐靠在那里,眯起眼,“我是杀人犯,京宥。”
“那个桃乐,那个还没有变成兔子的她。”沈一铄轻轻笑道,“是她、她们、我、我们共同杀死的。”
“我就是杀人犯,我就是兔子屠夫。”
“这不对。”京宥否认,“你清醒一点,这根本不对!”
他扶着被划伤的手臂站起来,在治疗室内近乎悲哀地盯着京宥:“你不是也经历过吗?”
“那种被,许多人杀死的感觉。”
京宥浑身一颤,欲家别墅那扇总有鸟雀飞过的窗猛地投射到他的对面,冬雪的冰冷得叫他不自觉后退一步。
欲厌钦的脸、祁秘书的脸、林雯悦的、京施翎的……
“那真的是自杀吗?京宥。”沈一铄笑起来,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往后退去,把自己藏了起来。
“你们弱小,是真的因为你们弱小吗?”
“你从来没幻想过,让那些人都去死吗?”
少年浑身一颤,抖着身体蹲下去:“……”
良久,他才问起:“所以你在那个房间里,不断重复的动作……”
明明是女姿,叫沈一铄挥动绕作得诡异的动作。
“那是桃乐第一次跳的舞,我记忆力很好,看过一次就能记清楚。”沈一铄答,“我偷偷学了,无数次重复、重复。”
有暴力倾向的患者需要接受治疗。
在治疗室内因情绪暴怒撕裂了京宥的手腕伤口,当场被欲厌钦撞破,于是沈一铄被认定为极端危险的暴力倾向患者。
极端危险的暴力倾向患者需要接受MECT治疗。
MECT有剧烈的遗忘后遗症。
“我知道的,迟早会忘记她的名字。”沈一铄扯起笑容,笑得整个人都在前后轻振,“太容易忘记了啊,我骨子里就是那样冷血的人,所以治疗一定会让我先忘掉她。”
“就好像她是我长这样大来,第一个遇见的不愉快的变数。”
是什么颜色的?
在漫长的、看不见期盼的黑白灰长河里,那只兔子猩红的双眼撞破壁廊,点燃一片。
“哦,不对。”
“是第一个遇见的,我假装这样看不见,就一切不会发生的变数。”沈一铄放轻了语气。
“你在试卷上重复写着她的名字,在病房里重复着她跳过的舞蹈动作,你……”
“我是在提醒自己。”黑暗里传来的声音稍有些冷。
不能忘记的,是我自己。
是那个整洁的医务室里,胸腔藏了一口闷气,忍着盛夏的不耐,扯开遮挡帘,对着那群捉弄兔子的东西怒吼的自己。
“哈哈哈班长还真是,好怜香惜玉哦~”
“是啊是啊,班长是不是也喜欢小动物啊?”
“班长……”
“听不懂人话?”
手指插在校服兜里的男生扬了扬下颌,露出那张线条犀利的脸,“我说。”
“滚——”
是那个,从昏暗里站出来,撕碎掉虚伪的“协调”和对这个世界满怀期待的“明天”,徒自招惹“麻烦”的,
自己。
压抑的情绪让京宥嗓音都损了角:“可是,你想去琼大的啊,你说那里的食堂很好吃,你说……”
“嗯,然后呢?”
“像你一样吗?”沈一铄笑着。
他好像站在京宥永远够不着的地方,成为幕后最扭曲的一团影子:“像你一样吗?京宥。”
“像你一样什么都退缩?”
“像你一样受到无法反抗的伤害之后继续假装自己没事?!”
“像你一样永远躲在另一个人格之下??!”
不。
不是的。
京宥抽出手指狠狠摁着太阳穴,又在跑着:“不是的,沈一铄……”
“你很重视学习,你想从你病态掌控的家庭中挣脱出来。”
“你会参加明年的高考,考题是什么我都知道,我通通知道,我告诉你好不好?”
“你会参与大学的社团,你会喜欢健身,会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会……”
“你会,永远先在兔子的身前。”
“你会的,你不会忘记那个自己,你会……”
巨大的慌乱像天顶崩塌,哐当倒在京宥的肩上,几乎砸得他头晕眼花口吐鲜血。
他停在一个冰冷的房间里。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手指揭开被褥。
枕边缀着各种大大小小的光斑,金灿灿的、不像白鸽那样会扇动翅膀,就只是静静落在青年的一半脸颊上。
京宥伸出手去遮挡那几束阳光,手指落下去。
沈一铄很平静地躺着。
他眼下青黑,鼻梁高挺,浓密睫毛的阴影投在比平时偏白一些的皮肤上,口角沾着白沫,眉尖轻轻耸起。
像一尊摆放好的陶瓷娃娃。
京宥怔在原地,魂似被抽走了一半。
他还在喃喃着:“所以,有好多、好多兔子都在等着你,有好多好多……”
他开始说不下去了:“好多好多……”
少年颤着半跪坐在他的床边,指尖触碰到他的冷硬。
像已经被遗留在这个地方很久了一样。
“沈一铄。”京宥再压抑不住那强烈的悲恸。情绪像一头凶猛怪兽瞬地吞掉他勉强组装好的所有逻辑。
“沈一铄……”
他知道明年高考的题目,他会背所有的答案;他已经想起桃乐的名字了,他替他想起来了;他已经听得清别人说话了,他的治疗确实是有正效用的。
他总是遇到好多好多的幻想,总是有好多好多的幻觉要欺骗他。
但是现在他都能分得清了,他想得起来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
“你醒一醒,沈一铄。”
京宥几乎要将舌尖都哽咽入腹。
他近乎轻柔地呼唤着:“你醒一醒好不好,沈一铄……”
“你醒一醒……”
“你醒一醒啊!!”
“你看看我啊沈一铄!——”
门口仓皇跟进来的蓝制服和白制服将他从地上捞起,嘈杂和鸣笛声一阵又一阵地击打在那跪坐在地的、少年的耳膜上。
但躺在床上的人还是睡着。
像再也不会感知到外界的吵闹一样。
再也不会跳起来反驳他的解法了一样……
冒牌的小太阳熄灭了。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