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学府所谓的‘天才’那么多,严格算来,其实只有你吧?”她弯下腰,及肩的乌发如绸缎般滑落到他的笔记上,“——大名鼎鼎的、陈宇柯同学。”
国语。
大脑正运转的数据不得不停滞,他不动声色地用笔尖挑走那一缕乌色:“赵子晴。”
“那些‘天才’也是从神坛摔落的,摔下来会粉身碎骨吧。”东方美人从不遮掩她的不怀好意,“陈同学会一直在你现在的位置吗?”
“联邦学府前无古人蝉联夺冠的神话,是拿来破坏的哦。”
她白皙脸庞上染了盛夏专属的红晕,微光携着窗外树木的叶形印勾在那饱满的额骨上,颦笑间弥散着古东方特有的丰腴韵味。
少女眼神清澈,五官还蒙着未随时光敞开的羞。
“不会的。”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我不会摔下来。”
联邦为了高速推动人类科技,用过不少见不得人的繁衍手法,让优异基因以越生态平衡的速度传承,与此相对的便是这种繁衍手法各种花样的“后遗症”。
或许某个区域常坐第一的“天才”,只是繁衍未发酵的失败产物,一次考试失利便会神经崩溃,逐渐堕成“痴呆原始态”。
“我不是天才,自然不会失去这种冠名。”
“真是,谦虚得让人感到极端傲慢呢。”赵子晴扫了一眼他数码模拟纸上的繁复笔记,连连咂舌。
“那就拭目以待咯。”美人香随着她的远去淡化。
“我不是天才。”他徒自低声重复。
不是联邦那些繁衍科技的产物,甚至不是现代人类的繁衍产物。
他的意识有可能来自于领先当前科技四百年的未来,因为维度坍缩导致某些特定的意识团被压卷到现今的一个婴孩脑中。
他的注意锁在少女方才短暂停驻的位置。
不自觉伸出手去揽动,指尖穿插进窗外的暖阳,好似抓过了一团温光。
他是未来发射到现世的“净化因子”。
他要摒弃现代“糟粕”:婴孩胴体天生携带的情感本能。
他是联邦将夜以继日忌惮的高危武.器。
他朝远处望。
窗外波光粼粼,有海风入鼻。
“睡着了?”风中好似含着浓咸。
京宥动了动身体:
“……没有。”
“饿吗?七个小时,度过观察期了。”欲厌钦翻着一叠检查单,鞋尖一转,坐到他身边,“状态还好就去吃早饭。”
“或者我让林医生帮忙跑腿带一躺。”
眼前的那团微光彻底散去,京宥拧了拧眉,翻开身上的薄毛毯,不太赞同:“怎么又让林医生带早餐,她是医生,又不是保姆。”
他昨晚做了MECT治疗,住了一晚院,正靠在走廊的长椅上等欲厌钦同这家私人医院核对手续。
“保姆又怎么了?”欲厌钦抬起手来又检查了一遍项目结果,“给她的工资可是市价的四倍,招个全陪保姆来也比她少拿一半。”
京宥打趣:“招斯坦福的心理学博士做保姆?”
“林雯悦今年刚提交申请,不准备出国了。”一听对方主动提这件事,欲厌钦心底就没来由上火,“她目前顶多算半个研究毕业生。”
“要不是你,她的资历还入不了我眼。”
他重生回十六岁,时间往前提了八年。
重生后他发现了一则规律,前世只要同他接触过的人都有可能“恢复记忆”。
难以解释这是否类似平行世界。
“恢复记忆”的范畴好似从同他接触开始到他死亡后三年。
三年,这个奇怪的时间节点。
越想记得他的人便会越早越快恢复记忆,相反,也会有人永远不会想起来关于“京宥”这个人的一分一毫。
“林医生是很好的医生。”京宥辩驳,“再说,她三年前就恢复记忆,大脑已经在斯坦福修完心理学博士了。”
林雯悦便是恢复记忆的人之一,在他出道不久后主动登门欲家大宅,提出想要继续治疗京宥的请求。
欲大少爷一看她那黄毛丫头的模样,张口就要叫管家把人轰出去。
哪知同样恢复了记忆的郑管家竟上楼请示了京宥的意见。
于是她成功以令人咂舌的年龄应聘成为京宥的私人心理医生。
“检查结果暂且没什么大问题,体重比之前还轻,卢正涛的剧组在搞什么?艺人的吃住都保证不了,卢家现在已经穷到调点钱搭个棚子都不行的地步了?”欲厌钦放下资料。
他瞥眼看见青年又软绵绵依回长椅上,闭着眼养神。
欲厌钦蹲下去,替他整理身上被人扰乱的薄毛毯。
青年只穿了一件衬衫,衣袖口向上卷起,左手腕口处绑着深蓝色腕带,冷色衬出他的病白。
“天要热起来了,你总这么遮着,要长痱子的。”欲厌钦将毛毯叠好揽在手腕上,“你们要求还挺多。”
盖着毛毯又热,揭开又凉。
京宥提起左手动了动:“公众人物是不能有这种疤痕的,何况位置这么敏感,容易引起他人效仿。”
男人嗤笑:“合着你粉丝都是未成年还要找妈妈的小朋友?”
“准备用纹身遮掉。”
他察觉到冷,又坐直身体,抽走男人怀里的毛毯披在身上:“会哥说,公屏讲明手腕受伤之后去纹就好了。”
当时那十一针太深,又反复破过伤,医美后的痕迹也很难让粉底遮住。
“去吃饭吧。”
欲厌钦站起来,顺手想往青年那一头软发上揉。
手伸出一半便被京宥挡开:“对了。”
“京家那边给我打了个电话,请我今晚去一趟云京。”京宥捋了捋袖口,“京老爷子手术很成功,被列为了高龄脑梗典型病例,醒来就提要见我。”
男人并不意外:“几点走?”
“下午四点。”京宥沉了沉目光。
“好。”欲厌钦点头,“太晚就住一晚上。”
他甚至没有半点怀疑的神色。
京宥定定地看着他,好似要确定他说这话时是否出自真心。
被青年盯了一会儿,欲厌钦不自觉笑起来,还是没忍住,弯腰伸手盖上了他的头顶,小幅度挼了一圈:“怎么了?”
男人揣测:
“害怕被那群东西欺负?”
京宥只觉无语,伸手去挡他的动作。
男人伏身,把脸凑到他跟前:“安心。”
欲厌钦笑时并没有加重那股子匪味,相反,这样明媚的表情冲破他五官上带来的薄情感,让看似郑重的态度从双眼里泄出。
他凑近青年,力度不算重地抱住他。
“安心,宥宥。”
“再没有什么人和事能伤害到你。”
他再不会允许任何存在去伤害他。
前世他能让京家湮灭,现在依然能。
京宥不适地缩了缩。
明明已经习惯了男人身上常年带的香水味,鼻尖已经要捕捉不到他靠近时的浓烈。那样蚀骨的味道还是萦绕着他,从前世一直萦绕到现世。
和它附着着的主人一样。
他迟疑着回抱着对方,手指堪堪扯住他的衣服。
太炽热了。
所以只触碰一点就好了。
玻璃窗上映出男人的正脸,欲厌钦感知到他微弱的回应,本该叫嚣着愉悦的情绪却违和地停在了一个低沉的幅度。
他藏了藏眼里的冷芒,将怀中的微凉搂得更紧了些。
*
京宥并没有去过几次云京,仅有的记忆都是京家派遣人接他去省医院进行检查治疗。
气派的私人飞机、浓雾、还有……千纸鹤。
这一世他主动捅破那层和京宛漓的母子关系,搞得京家恰巧在争家产的两派好一阵紧张。京老爷子对晚来子京宛漓本就偏爱,更别说她这位现今与她人生轨迹有七分像的儿子了。
别忘了,京宛漓那个脑子有病的神经科医生丈夫可是入赘的。
然而,叫所有人意外的,京宥仅仅只是认回了京家。
名头上的认回,甚至波及范围也只有几个世家。
面对京老爷子主动赠予的股权、京宛漓和余致另外的遗产、甚至京家提出的改动户籍地址,京宥都一口回绝了。
他本就不是想要这些。
除了一点。
女仆从听说消息后就一直站在大门口了,她专程调动了班时,就是想在现实里看一眼荧幕上的大明星。
有些晕机的大明星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神色。
京宥深知这个身体的某些机能。拍完《净化》的当天晚上,他发着低烧和欲厌钦闹了大半宿,休整两天后就回了琼宴的私医进行MECT治疗,早上才从治疗里勉强缓过神来。
他从车上下来,步伐还有些发飘。
会昱安一直在给他发消息,唠叨叮嘱生活方面的事情,又旁敲侧击着催他挑剧本,中间还发了几个代言的链接。
京宥划拉上去,边走边一目十行地阅读。
“小叔叔还真是忙啊。”
一道稚嫩的声线打断京宥的思绪。
“回来探望太爷爷也要处理工作。”
京宥抬头,正看清来人。
京家似乎正为了他的到来特意准备晚餐,不少佣人端着盘子往宅子里鱼贯而入。
一张堪称惊艳的小脸独独从一群人中剥出:黑眉高耳,细眼薄唇,偏偏五官的位置在脸上盘得好,竟处处成了属于他的独到。
这还是个孩子,十三岁的孩子。
京宥息屏了手机,把提包递给一边的女仆,走过去蹲下来,撑着膝盖笑道:“怎么站在门口?身体容易不舒服的。”
“难得见你回一趟家,想早早过来等。”
小孩穿着有些显成熟的无帽卫衣外套,脸色病恹恹:“生怕小叔叔同上次一样,就只去看望太爷爷,甚至来云京也没告知我。”
京宥笑意不达眼底。
他细细观察起这个小孩来。
京家的那两位舅舅已经走度一甲子了,争家产反倒是他那几个表兄弟和妻儿折腾出来的风向,老爷子还没去,这次手术成功保不齐又要整治整治家风。
他从不关心。
前世没接触几个京家人,就连祁秘书也没有“恢复记忆”。
唯独这个孩子。
谁都未曾料想到的。
素未谋面,接受了他脏器移植的那个尿毒症患者。
京冗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