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梁槿微下了课，应约去了医院。
秦舒还特意发了消息提醒她，在第二诊室等她，一定要来，不见不散。
又一次来到同样的医院，未曾想还是同样的心态：不想见同一个人。
走到口腔科第二诊室门口，梁槿微吸了口气，敲响了门，听到门内女声答应了句“请进”，才推门进入。
看到梁槿微来了，秦舒站了起来：“你来了，快来坐。”
“麻烦你了哦。”梁槿微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在了诊室椅子上。
“小意思，怎么能说麻烦呢！”说着，秦舒又戴好了口罩，准备查看梁槿微的牙齿。
谁知刚检查了一会，她的手机却不适时地响起，无奈下秦舒只好拉下口罩用口型对梁槿微说了声“抱歉”，摘了手套接通电话，接电话时眉头不禁皱起，回了句“我马上来”，便挂了电话。
秦舒神色尴尬：“实在不好意思啊，我家一个亲戚正在我们医院住院呢，临时有点事，我给你找个同事来！保证给你处理到位，你在这里等着啊！千万不要走！”
人家有事，而且本来就是礼貌式地要帮自己处理，梁槿微便想着算了也要跟着起身：“没事的，你去忙你的，我先走了，不用麻烦了！”
“哎，你这样我可是会很愧疚的，你好好呆着，我立马给你摇人啊！”
说着，秦舒又把梁槿微按回了位置上，一边打起电话一边小步跑就走出了诊室。
梁槿微有些局促，但眼下也没有办法直接走人，只好坐在诊椅上继续等着，想着再和来的医生解释一下好了。
过了约莫五分钟，正当梁槿微想着还是给秦舒发个消息说不要麻烦了，自己先走的时候，诊室门被推开了。
“你好，秦医生临时有点事，我来帮你处理。”
诊室的门再次关上，梁槿微听到了那个声音，下意识地直起身子坐好，回头看那人。
如同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他一样，医用头巾和口罩把他的脸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还有那副银框眼镜。
看到是她，卢川也很震惊。
秦舒只是说，她有个熟悉的病人请他帮忙处理，没有说那个人是谁，便匆忙走了。
未曾想昨天仓促一面，今天又见到她。
此时她的神情如昨日一般，惶恐，慌张，不安，亟待逃离。
但他不想再重复昨天那一幕了。
“你的牙齿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卢川没有过多停滞，大步走到了诊椅边上，开始戴上手套，清点器械。
梁槿微本想走，谁知卢川正好挡在了她离开的通道上，几次想绕开，而卢川的身子就抵在那不动分毫，连起身都无法成功，她皱起眉抬头看着他。
“卢医生，我们说好了要保持距离。”
“秦舒说你牙齿有问题，我来帮你看一下。”卢川并不搭腔，说着，便想用口腔镜和镊子想探看她的牙齿情况。
梁槿微向另一侧躲了一下：“不用了，还是等秦医生有空我再来吧。”
“我可以处理。”卢川依旧坚持着，不动如山。
梁槿微不想配合，闭紧了嘴，扭过头。
“为了你的身体，你也应该配合医生，”看她这么固执，卢川却不放弃，“如果你因为赌气不顾自己身体，那很不划算。”
梁槿微看了他一眼，透过眼镜，她看不懂他为何这般反复横跳。
明明电话里他一言不发。
但他说的对，白掉的馅饼不能不捡，我自己的身体不能因为赌气而不顾。
其实最主要原因还是他挡在那里，自己根本走不掉！
梁槿微哼了声，在椅子上坐好，张开嘴，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
卢川一看她的牙齿，就知道她最近吃糖吃了很多，清理又不认真。
卢川细心地用器材处理着她牙齿上已经形成的牙菌斑，有些已经开始蛀了的部分也填补好。
“好了，一小时内不要喝水进食。之后注意牙齿健康，别吃太多甜食，刷牙也要仔细。”卢川把一次□□械丢弃到了垃圾桶里，也摘掉了自己的口罩。
“嗯。”看到卢川因动作而稍微让开身子，梁槿微毫不犹豫选择翻身离开诊椅，往诊室门口走去。
看她要走，卢川顾不得未收拾好的器材，立马站起身喊住她：“我们可以谈一下吗？”
这段时间卢川想了很多，特别是昨天她躲闪自己的样子，一下击溃了他的严防死守。
他不能和她再继续这样下去。
他不想和她保持距离。
他想让她知道他的想法。
梁槿微顿了顿身子：“我以为上次卢医生什么都不说，就是没什么可谈的意思。”
“我可以解释，十分钟，就给我十分钟，可以吗？”卢川的声音带了哀求，他真的怕她就这么走了。
感到身后往日柔和的声音变了腔调，梁槿微只觉得内心防线被逐渐破碎。
她坚持不住，她也想听听他的解释。
最终是答应了他谈谈的要求，待卢川收拾好东西换好衣服，两个人走到了医院停车场里卢川的车边，一左一右坐上车。
卢川坐在驾驶座上，身子转向对着她，而梁槿微却正正对着前方，刻意不看他。
卢川低下了头，碎发挡住了他的眉眼，开了口：“你上次说喜欢我，我是真的觉得很高兴。”
这句话使她想到生日那天自己不顾一切地说喜欢人家，梁槿微的脸一下通红，却不想被他看见，刻意将头偏向外侧。
看她扭头过去，卢川却以为她不想面对自己，往日柔和的音调一下低沉，但还坚持说着：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我也真的觉得很愉快。”
“但那一下我觉得我没法继续跟你在一起，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原因。”
说到这里，卢川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继续道：
“我的情况，有点复杂……一块是因为有家族史的病，包括我父亲，我姑姑，我爷爷，都有肥厚型心肌病的问题。”
“这一块，上次你也看到我姑姑的情况了，那次我一时心烦意乱，没送你回去，也没跟你解释清楚，我很抱歉。”
梁槿微静静地听着，身子却在过程中不自觉间转向了他。
她看着他，眉目低垂，神色哀切，不似往日的平和淡然，她的心也跟着揪了揪。
趁着卢川话语的间隙，梁槿微问：“所以你也有这个问题吗？”
卢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目前还没确诊，但我是高危人群。”
其实他说到这，梁槿微已经理解了他碰见姑姑之后一下抗拒自己的原因。
“另一块，是我的个性问题。我母亲自从我父亲去世了，也离开了家庭。所以对这个社会的不信任感很高，我也会尽量避免一些……亲密关系的建立。”
“可偏偏你出现了，开朗阳光，对周围的人都抱着热情，让我不知不觉就想靠近。”
“但我又觉得，好像不应该靠近你。”
“因为我是一个很糟糕的我，如果未来发生了什么，我觉得没有办法对你负起责任，我不能这么自私，因为喜欢你，就要求你去承担一些不好的事。”
“但我喜欢你，喜欢我们在一起，这些念头又不断把我推向你。”
随着话语，卢川的脸色也变得复杂晦暗。
他知道说出这些话，无异于剖出一个最真实的自己给她看，但不知道她会接受，还是离开。
“我知道这么问我很不负责任，把决定的选择交给你……所以一个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最后这句话里，卢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他既期待又害怕，她的答案。
梁槿微盯着他，一下无言。
虽然短短的几句话，但她觉得他这些年一定承受了很多的痛苦。
她以为自己和他接触了这段时间，对他也有了一定了解，他很优秀，很帅气，很温柔，但却没想过他的心里藏了这么多事。
他明明对周围的人都很温柔，但却一直没有付出实意。
但是，如今他把一颗真心放在自己眼前，她敢自诩是他的救星吗？
梁槿微垂下头，慢慢眨了眨眼：“那你为什么，现在愿意跟我在一起呢？”
卢川哑然失笑：“可能你会觉得我有点傻，我受不了你不理我，受不了我们的关系重回原点，受不了去想象你未来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所以，他是在乎自己的，是吗。
得到这个答案的梁槿微沉默了一阵，脑子里一下被迫输入了很多信息使得她心绪纷乱，但仍竭力保持语气的平静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你单方面负责任。”
“这些事我是第一次知道，现在的我没法给你答复，我给了你十分钟，也请你给我一个礼拜，我需要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听到她这个不算答案的答案，卢川的头垂得更低了。
梁槿微停顿了下，又道：“既然你说完了，我也说完了，那我先走了。”
说着，梁槿微要伸手去打开车门。
“那我送你回家？”卢川猛得抬头，一瞬他有些怕，怕她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用，我自己走。”梁槿微对他安抚的笑笑，挥挥手以作告别，转身下了车。
卢川看她离去的背影，一下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她这么说的意思，是判了死刑，或是还有希望吗？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梁槿微进入了一个更忙碌的状态。
除了既有的学术研究和课程安排，学院的其他人发现她常常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一些根本看不懂的书，还时不时跑去医学院，接打电话的频率也更高了。
这一点好友方以若感受颇深，她觉得梁槿微最近很反常。
梁槿微的消息回得很简短，约她出去也不怎么答应，好不容易出来了，却还是盯着自己的手机，时不时回复消息。
某次方以若大清早就给她发消息问她要不要出来逛街，结果到下午梁槿微还没有回复，方以若忍无可忍，直接一脚油门去了梁槿微家堵门。
她知道梁槿微家门密码，开进门去就看到梁槿微窝在沙发里皱着眉头看笔记本，好久不见的眼镜也出现在她的鼻梁上。
梁槿微看是方以若来了，把电脑随手放在茶几上，站起身：“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来看看你在干嘛，一直不回我消息！还有你这眼镜怎么回事，多久都不戴了！”说着方以若大步迈进了客厅，一下坐在沙发上。
看着她电脑上一闪而过的心脏科学论文字眼，方以若更是无语：“梁槿微，你最近不理我就是在研究这些东西？”
梁槿微看她的目光扫过自己的电脑，立马合上了笔记本。
“你看这些干嘛？”方以若手指电脑问道。
梁槿微有些心虚，但她不想让方以若知道卢川的病，便搪塞道：“好奇，随便看看。”
方以若却还是质疑：“好奇的话，看医学期刊？”
“不可以吗？”梁槿微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嘴唇撅起。
“你很奇怪哦微微！”
“哪里奇怪了，我是学霸你第一天知道？生命不息学习不止！”说着，梁槿微便往沙发另一边推搡着她，塞给她电视遥控器，“你来了就一起看电视呗！你想吃什么水果，我点外卖。”
看她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方以若决定还是不逼她了：好姐妹要做什么，总是有她的道理。
可偏偏她看电视都不安分，本来两个人好好吃零食看着电视，突然一个电话过来，她就神神秘秘躲回房间听了。
方以若只能无奈叹气，自己闺蜜爱做什么，就随她去吧。
自上次在停车场两人谈完后，卢川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些，因为他也坦诚了他的心意。
但他又多了新的害怕，他怕她因为这个事，不想要他了，像他母亲一样。
直到一个礼拜过去，他下了门诊正在办公室整理病例，接到了梁槿微给他打的电话，说她来医院了，想问他有没有空两人聊一下。
挂了电话的卢川立马收拾东西往医院门口走去，看得口腔科众人目瞪口呆，都说这是近一个月来卢大医生最快下班回家记录。
一到门口，就看到梁槿微站在医院门口的喷水池边，隔着自己没见过的框架眼镜盯着池中小天使的雕像，转头见到他，眼角和嘴角都轻轻扬起。
卢川小跑几步走近，看着她脸上的眼镜，起了一个奇怪的话头：“你……近视的是吗？”
梁槿微才意识到自己眼镜还没摘，迅速取了下来收进包里：“有点……最近看东西有点多，戴眼镜会舒服一点，忘拿下来了。”
卢川点点头表示理解，又小心翼翼问道：“要聊一下的话，我们找个地方顺便吃饭吧？”
梁槿微却拒绝了这个提议：“我们还是把正事先说完，再吃。”
卢川“嗯”了声，但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说比较好，梁槿微便提议可以去她家。
这提议让他怔了怔，不知作何答复，只好开着车去了她家。
他也是第一次进她家里，虽然是冷色的硬装，但她却增添布置了许多暖色的家具与装饰，家里显得舒适柔和。
“你将就一下，我只有酒店拖鞋了。”说着，梁槿微拿出一双未拆封的酒店拖鞋给他。
卢川接过拖鞋，换上，站在玄关处却没敢再走进去。
看他有些拘谨的样子，梁槿微指了指客厅：“别干站着，你坐沙发，我去倒水。”
她好像真的在招待客人一样对他。
她越若无其事，卢川的心就越慌。
结果除了一杯温水，她还从房间里搬了一大堆打印好的文件出来放在茶几上，随即盘腿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的侧脸。
卢川向着她的方向侧过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却把梁槿微看着笑出来：“你紧张什么？”
“我害怕。”卢川老实地说，放在大腿上的一双手一下握紧也暴露了他的心情。
“你想先听结论，还是我的论述？”梁槿微勾起嘴角，伸手拍了拍茶几上的文件。
“……结论吧。”卢川紧张得掌心都渗出了汗。
梁槿微点点头，似是准备要说出什么惊天言论一般做了一个深呼吸，闭着眼：“结论就是，卢川，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在一起吧！”
结果对面半天没声响，梁槿微只好缓慢睁开一只眼偷看卢川，谁知他一副愣在原地的样子，呆呆地看着自己。
看他没有反应，这和她预想的不一样，梁槿微便凑近了一些，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卢川的神色一下忙乱，身子往后挪了挪，梁槿微便又拉回了距离，抿抿唇，解释道：“我想让你知道，我是了解了你的病，不是……是你潜在的病，才算是做好准备跟你在一起的。”
说着，梁槿微抱过那叠文件，一页页翻着，全都是肥厚型心肌病治疗和遗传研究的各种论文。
“我看了很多资料文献，努力学习了很多，我也找了我以前读医的高中同学，他们说可以帮我介绍专家的，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这个病确实遗传风险很大，但不是百分之百，既然现在你没有确诊，就应该把自己当作一个健康人看待，我也是这么想的。”
“或者我们可以去找我同学介绍的人做个彻头彻尾的体检，让专家好好确定一下你的情况。”
“人嘛，心态要放好，有好的心情，才会有好的身体。”
“以后不管有什么问题，我都想好了，要和你一起面对！”
梁槿微翻过了最后一页纸，最后抬眼看着他，脸颊绯红，但眼神无比认真。
卢川却一下不知是哭是笑，他想伸手去握她的手，想碰碰她，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些话。
她的这番话，让他一下充满了不真实的希望。
发现他手上的动作，梁槿微鼓起勇气，把文件又放回茶几上，先用自己的手覆住他的手背，轻轻握住。
肌肤相触的一瞬，梁槿微又不争气地脸色红到了耳根。
“卢医生，我这可不是轻薄你哦，是你先……”似是觉得自己的动作有点大胆，梁槿微还是硬着头皮给自己找补，手也有些心虚地松开想往回缩。
卢川像是发现了她的念头，反手又抓紧了她。
这下是彻底的，她的手被包裹在他的手里。
梁槿微的手不大，卢川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手心贴着她手背和手指的细嫩肌肤，体温通过碰触相互传导。
“我想抱抱你可以吗？”卢川的声音发抖，即使已经感受到她的手覆盖住自己的，那种温暖的真实感。
梁槿微脸色的红蔓延到了脖颈，但还是点了点头。
梁槿微低着头，然后她感到卢川的手松开了自己的，随后手臂张开，松松拢住了她的背，头似靠非靠在她的脖颈边，小心翼翼，似是不敢用力似的。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卢川在她耳边说道，“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一下，梁槿微觉得自己的背上多了一滴湿润。
她没想到他哭了，但她没有戳穿他。
梁槿微只是伸手回抱住了他，比他更用力了些：“卢川，我喜欢你。”
此时卢川才把头实在地靠在她的颈窝里，梁槿微感到脖颈处有他新生胡渣摩擦着，有些痒，又缩了缩脖子。
停滞了一下，卢川些微松开了怀抱，手握着她的肩膀处，使得他可以看清她的脸，道：“我想比你喜欢我，更喜欢你。”
听他这句话，她笑了，他也笑了。
明明是缱绻的氛围下，但是梁槿微的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那个，不然我们先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说着这句话时，梁槿微眼神故作可怜兮兮地看着卢川。
卢川哪里受得了她这个表情，又拥她入怀，低声道：“好，我请客。”
声音如同初见时般，轻轻淡淡，很温柔。
真好，这些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