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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47章 霸王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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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鱼贯而出,卫尉卿冯广年接过鼓槌,座下众乐工各执羌笛、二弦、三弦,琵琶,其余笙、编钟、胡琴各有所属。

一名男子身披银甲,率戎装兵士百人上殿,单膝下跪,朗声道:“臣羽林卫副指挥使褚钧贤,率麾下男儿为陛下助兴!”

卫士自成方阵,接过一旁宫人送上银漆木质的刀剑、枪戟。只待冯广年手起槌落、笛声起调,编钟随后,琵琶、二弦、三弦、胡琴接踵而至,其余奏乐紧紧附和……殿中刀光剑影、阵型变换、呐喊震天,如有千军鼎沸、万马奔腾。

扑面而来狂啸的秋风、血色的晚霞,干草、衰杨、黄沙的气息充斥鼻腔、噎满咽喉,橫槊扫千军、血流漂杵腥,烽火照亮了玄阴山的黑夜、飞雪掩盖了河边无定枯骨,圆日急速坠下乌兰山、长流川烟波之中千帆争渡、伊河浊黄的激流冲向大海…

满座衣冠心旌激荡,酒酣耳热间不知不觉以著击盘,慷慨和歌……

君不见,朔北八月塞草腓,十五从军八十归;

君不见,黄沙碛里无流水,柘枝城中少春晖;

君不见,昭君远嫁已年多,烽烟又起人不寐;

君不见,粼粼白骨梦春闺,古来征战几人回;

君不见,何年秦皇空九宇,边声连角唤霍卫?

殿中气氛从磅薄激昂逐渐慷慨悲壮,最后琵琶“铮铮”六声急促锐响,收金止鸣,万籁俱寂。

诸宾客沉浸其中,余韵无穷,久久不能回神。

元旻含笑点头,对中常侍道:“赏!”

殿中各人如梦初醒,褚钧贤忙率兵士退下,曲纯儿抱琵琶上前施礼:“愿为诸君敬献《霸王卸甲》。”

苻洵与苻沣对视一眼,苻沣点了点头。

得了允准,苻洵起身取过一柄银漆木剑,单膝跪下抱拳道:“愿作剑器舞为翊王陛下、王后殿下助兴。”

舜英悄声问元昙:“这好像是双人剑舞?”

却见元昙眼神涣散发着愣,羽眉轻蹙、双眸好似有泪光一闪而过,然后起身向元旻敛衽一礼:“臣妹不才,学了些时日这段舞,愿襄助苻将军,为诸君助兴。”

元旻只当她真心喜爱这首曲子,别无他想,温声道:“有劳七妹妹。”

苻洵亦抱拳恭声道:“多谢长公主。”

他今夜穿着海棠红齐领曳撒,身材高挑、肩背笔直、双腿颀长,深绛色锦带束在挺拔有力的腰间,如一株修竹;元昙穿着石榴红窄袖襦裙,浅绛色的披帛从后背绕过挽进肘内,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两人都是罕见的美人,站在一起十分登对养眼,竟有些檀郎谢女的意味。

宫女用红纱罩住宫灯,殿内一片轻红;琵琶声先是忽而急促忽而空,断断续续。营鼓夜传、山雨欲来,美人帐下犹歌舞。

元昙手捧金盏微微屈膝仰视苻洵作劝酒状,衣袂同纤腰左右款摆,绕着苻洵缓慢转圈,苻洵翻腕将剑隐在背后,微微俯首与元昙对视,含情凝睇。

十天前,元昙从残破的牌楼下走出,青石台阶下有座朽烂的木亭,亭中跪坐一人,正专注抚琴。弦和指复柔,一遍又一遍低吟《凤求凰》,琴音柔婉而缠绵,声线透着深深执念和绝望,听得她险些落泪。直到那人抱琴离去,她依然怔愣着远远站在原地。

红纱撤去一些,灯光渐明;琵琶声急夹弹,一阵又一阵,像潮水迭起,主将升帐。

苻洵从元昙手中咬起酒盏,仰头将酒液倒入口中,少许酒液从下颌流下、滑过他脖颈流入领口,再轻启红唇、偏了偏头,酒盏跌落在地。他按剑而起,眼眸掠过一抹妖异的光彩,元昙伸手作挽留状,翘袖折腰,围着即将出征的霸王起舞翩翩。

此后三四天,每天下午那时候,元昙都会站在牌楼下石阶的另一端,听那人抚琴,从《相见欢》、《望梅花》、《游韶光》到《章台柳》、《谒金门》、《长相思》,全程下来是个完整的故事。

乍见之欢、梅下相望、互诉衷肠、同游春景,然而“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痛失所爱却只能醉卧花阴,徒留长相思摧人心肝。

大翊尚武成风,无论男女,个个敢爱敢恨、痛快利落,极少有如元昙一般痴迷音律、心思细腻之人。

那天,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怯生生唤:“这位——公子——”

红纱全部撤下,灯火煌煌;玉指在琵琶弦上快速扫撇,却坐促弦弦转急,霸王开始整队排阵。

苻洵长剑越舞越快,寒光闪闪、鸣铗嘶嘶,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元昙也抽出长剑,龙泉腾月白,秋水耀星光,却只能亦步亦趋跟在舞得如痴如醉、如癫如狂的苻洵身后,眸光缱绻空落落,绛唇珠袖两寂寞。

碧宁书院青石阶下,那人愕然回身,一身胭脂色绣银丝梅枝的长袍,微风吹过他额角两绺乌发,眉如墨画、肤如细瓷、唇若桃花瓣,让人目醉神迷。见台阶上站着的美貌女子,只淡淡躬身施了个礼:“不知此处有人居住,搅扰了”,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黑纱逐次罩上宫灯,殿内暗淡下来;手指在弦上横按推弦、扫滚夹滚挽三弦,琵琶声高高低低、忐忑起伏,霸王仓皇出逃、丢盔弃甲。

苻洵身法渐颓,赤手交持剑柄,看似踉踉跄跄杂乱无章,却在艰涩移步中透出无尽凄怆,转身扶向紧随的元昙。元昙的剑舞也慢了下来,似凝滞的流云,二人携手起舞,越来越慢,似已无法承载这兵败如山的绝望,对视彼此的双眸微红、泛着点点泪光。

自那天告别之后,元昙再无心督建,在山门从早守到晚,错过了当夜元晞初到龙门行宫、为劳什子荣国名将举办的接风宴,那红衣男子却再未出现。

直到五月二十五,得知元旻已在昨日抵达行宫,她也不好继续避在碧宁书院旁的崔氏邸舍。中午乘车赶往龙门行宫时,却又在洛川南岸听到截然不同的琴音,和熟悉的人声。

下了马车,循声走到一处幽静的临河钓台,钓台后有一棵粗壮的紫薇树。她果然在花荫寻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一身石榴红交领箭袖长袍,旁若无人狠狠挑起、拨动一根根琴弦,琴音在悲愤和凄厉之间反复横跳。

“凭什么……你凭什么这般磋磨她?吾之珍宝竟成汝之草芥!卑鄙竖子!”

按在琴弦上的双手青筋暴突,琴音越来越激越混乱,压不住的心魔喷薄而出,“铮”一声断裂。同时,他身躯猛地向前一倾,呕出一口鲜血,淋淋漓漓洒上琴身,“人我不妄求了,爱我不奢望了,高官厚禄我统统不要了,只盼着你能好好待她,我能时不时看她一眼……”

“为什么,这点念想都留不住?”

他的身躯剧烈颤抖,如被疾风摧折的修竹,十个指头全是血,不知是沾上的,还是被琴弦割破勒出的。他却恍若未见,用手指硬生生将一根根琴弦挑断,低声笑起来、满脸嘲讽和不甘。

“时命不济,我尚可自求之”,他战栗的身躯逐渐稳住,坐直上身,慢慢握紧双拳,唇角绽出的笑意变冷,吐出的每个字坚如磐石,“人不予我,我何不自取之?”

宫灯全被黑纱遮盖,四座漆黑,只有屋顶灯树投下的光照着殿中二人;琵琶声逐渐整齐而平稳,汉军大胜,最终“锵”一声,戛然而止,如一簇骤然盛开又凋落的血花。

元昙敛眉如泣,唇角却浮起一丝安详的笑意,收肘回腕,木剑横着在颈上一抹而过,揉碎桃花、玉山倾倒,气若游丝吟出“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轻飘飘落在苻洵臂弯。苻洵双眸隐有泪意、眼神飘忽,唇角却扬起一抹轻笑,同样横剑自刎,然后将剑拄在地上。

如是,苻洵一手将倾倒的元昙揽在臂弯,一手拄剑,半跪着巍然不动、唇角噙笑合上双目,定格在这一刻。

宫人撤下所有罩纱,千万灯光霎时照彻,满堂掌声雷动,喝彩哗然。

苻洵将臂弯里的元昙扶正,单膝跪下恭声道:“臣无意冒犯,请长公主责罚。”

元昙眼神有些涣散,恍恍惚惚泪痕宛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苻洵仰起头,重复道:“请长公主责罚!”眼神沉着,半分泪意也无。

元昙如梦初醒,展眉轻笑:“共舞本就该是如此,将军剑术如此精妙,倒是不枉曲先生的圣手。”

苻洵也笑了:“曲先生的琵琶确实引人入胜,不过幻戏一场,还望长公主勿要沉湎伤怀。”

元昙含笑点头,坐回座位,一曲舞蹈对视的半晌,他眸中的缱绻与萧索,竟诱发了她的心魔,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她懂他舞中的巍巍泰山,懂他曲中的洋洋江河,如此,也算是知音吧。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

后面都是些无聊的陈曲滥调,酒过了不知多少巡,座中宾客都有些醺醺,坐姿开始松散,殿中气氛逐渐轻松嘈杂。

舞姬们个个婀娜多姿、冰肌玉骨,此时各寻了合眼缘的宾客凑上去。相偎劝酒,娇声莺啭、衣衫不整、香肩半露,殿内脂粉和兰麝香味更浓。

元旻也喝得有些失仪,歪了坐姿,转过头与舜英耳语个不停,不知说的什么,逗得她颊生双晕、捂嘴偷笑。

元晴不知何时已经离席,元昙双颊绯红,紧咬下唇,几次起身又坐下。别过脸不敢看席间旖旎,眼角余光却觑着对面坐席。

苻洵正侧头与苻沣说些什么,因他生得俊美,身边簇拥着五六个舞姬。他随手拉过一个揽在怀里,就着那舞姬的手饮酒;吃醉了酒、身子有些晃,他又揽过另一个舞姬靠着。

整个过程,他一直与苻沣谈笑风生,甚至未有片刻被打断,自然得跟吃饭喝水一般。

感觉有人在直勾勾盯着自己,苻洵转头瞄了一眼元昙,目光柔和与她对视片刻,松开怀中舞姬,示意拥在身边的人散开,然后转过去继续与苻沣笑谈。

如此风流放荡,却不知怎的,令元昙心底掠过一丝隐秘的欣喜。

若元昙再靠得近些,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定会吓得魂飞魄散。那漂亮灵动的少年将军,正轻描淡写说着最耸人听闻的话——

苻沣低叱:“你疯了,竟敢觊觎他的女人?”

苻洵笑意愈盛,笑得肩头微颤:“她本就是我的,她已经答应与我订婚,只不过有人过河拆桥食言……”

苻沣:“如今木已成舟,你又能如何?”

苻洵诚挚地耸耸肩:“以后的事谁说得准,有的人看起来好好的,说不定哪天莫名其妙就突然死了。”

“住嘴!”苻沣心惊胆战,瞄到元旻仍与舜英在悄声说笑,并未留意这边,才压低声音呵斥道。

忙起身向元旻道别:“我兄弟二人不胜酒力,多谢陛下招待,先行告退。”

待元旻笑着点头,忙紧紧攥住苻洵胳膊,连拖带拉往外拽,刚到殿门,忽听旁边有女声在喊:“建宁王陛下请留步。”

苻沣全身一僵,忙将苻洵往台阶下推了推,看他走远才松了口气。

转身看去,一身玄色深衣的元晴正疾步走来,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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