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网吧。

这里和青龙网吧仅有一墙之隔，喧嚣叫骂声却比青龙网吧更盛。

伏知时整个人陷在电竞椅里，两层口罩叠得密不透风，白色细绳勒在耳后，有效阻隔了邻座散发的那股腌了十年酸菜总算开缸和臭咸鱼一块儿爆炒的味儿。

毛茸茸的兔毛耳罩随意地搭在脖子上，修长的手指搭在眼尾揉了揉，总觉得那味儿熏眼睛里了，有点呛，又有点辣。

滴滴滴——

企鹅提示音短暂地分散了伏知时的注意力。

不停闪动的头像戴着炫酷墨镜，肤色黝黑，五官线条硬朗，有如刀削斧凿。

乐乐：在吗哥哥～

乐乐：妹妹想要黄钻/挥挥～

伏知时这个号只加了“乐乐”一个好友，自从那件事以后，灰色头像不知不觉在他列表躺了好几年。直到上周，灰色头像突然活跃了起来。

他从网上搜了一串金句发过去：

“您好！我是玉皇大帝，秦朝二世而亡，赵高李斯矫诏令公子扶苏自刎，此乃历史的遗憾，我有意修改遗憾，特选中你来见证这一神迹，若不想错失这一机会，请给我的账户汇款18.88元，待史书重写之日，你就是天下第一大功臣，届时我将封你为酆都太子，君无戏言。”

藏在口罩后面的嘴角微微翘起，漫不经心的弧度藏了两三分嘲讽。

头戴式耳机压得耳朵疼，他拿掉耳机，单手揣兜往前台走。

店里刚运来几箱饮料泡面，老板正在码货，楼上楼下跑了五六趟，累得呼哧带喘，卫衣袖子捋到胳膊上，露出右臂那只威猛的老虎。

两家网吧的老板是一家人，哥哥经营青龙网吧，弟弟经营白虎网吧。

二中三中两头挣。

旺仔民族罐摆上货架，一整列都是鄂温克族。老板看见伏知时来，咬着烟含糊不清地问：“什么事？”

“一罐旺仔，”伏知时另外挑了一桶香辣牛肉面，外加一些耐啃的磨牙零食，“东西先放这儿，一会儿有个穿黑衣服的来，给他就行。”

白虎网吧前两天新换了一批设备，电竞椅显示器全是新的，从此多了一个规矩，泡面吃的一律不许拿到座位前，一经发现罚款五十。

付完钱，伏知时拎着那罐旺仔回到座位上，罐身的小人斜着眼，方向正对着邻座。伏知时弯下腰，一只手抓住电竞椅，另一只手叩了叩邻座的桌面：“哥们儿。”

邻座刚结束一局游戏，队员菜得抠脚，他想不通，正捂着脑袋中场休息，防止连开游戏再被那群菜队友气得暴毙时，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

“你这队友也太菜了，我一萍水相逢的路人看了都心疼，”伏知时望了一眼屏幕上的战绩，由衷地心疼他，“前台泡了桶泡面，请你的。还有零食也是给你的，下下火。”

邻座走了以后，伏知时推开窗户，呼啸的风涌进来，吹散这一片儿混合了固体空气清新剂和臭脚丫子味儿的复合味道。

和乐乐的聊天记录仍停留在那条诈骗信息上。下一秒，聊天框连着抖出四条新消息。

乐乐：你骗人，百度说酆都是阴曹地府，人死后才会去那里。

乐乐：算了，不想给我充黄钻也没关系。

乐乐：以后不要骗人啦/挥挥～

伏知时一愣，眼前莫名闪过三两个久远褪色的画面。

画面里，从不肯在镜头前露脸的小孩第一次追着镜头跑，小孩迎着戗风边跑边嘶吼：“骗子！我弄你八辈祖宗！”

藏在口罩里的笑容慢慢消失，他面无表情地敲键盘，打字声闷闷的。

小帅：谁骗谁？

应悄不怎么玩企鹅，她没有手机，平时上号只能来网吧。

好友列表冷冷清清亮着几个头像，群消息闪得太快太频繁，应悄叉掉对话框，右键单击屏蔽群消息。

返回好友列表后，她盯着那个不该亮起的头像。

刚进网吧还没来得及回暖的手冻得发木，她握住鼠标，在网页里输入一串账号。

纤细的十指翻飞，姚舜禹眯着眼睛往前凑：“你这打字速度……我盲猜应该在骂二中那帮孙子。”

“躲了，”应悄腾出一只手，五指扣住姚舜禹的脸往后一推，嗓音略带警告，“隐私。”

多年不登的小号不知道什么时候让人给盗了。

好友状态还是，Q我吧。

升高中以前，她有一段时间经常泡在网吧里，那段时间互联网盗号频繁，应悄的六位数企鹅号经常被盗，她从一开始的需要两天才能找回账号到后来只需要十分钟。

盗她号的被激起胜负欲，应悄这边刚一登录，那边马上把她踢下线。

两人在互联网大战了一个暑假。

账号登上去，一个使用企鹅远古头像网名为“小帅”的聊天框跳了出来。

“小帅”顶着一张靓妹闭眼的头像发来消息。

小帅：这号都八百年没人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盗号的想骗我钱。

应悄正打算回复，电脑突然黑屏，再次亮起时，屏幕中间弹出一个提示框。

——尊敬的您开通黄钻贵族成功！您的黄钻贵族特权已经开启，请即刻尽情享受精彩网络生活！

鼠标无法移动，页面上再次弹出一个提示框，系统消息不断闪动，通知尊敬的“乐乐”用户已经成为尊贵的蓝钻、绿钻、粉钻以及红钻贵族。

机子欠费彻底关机的前一秒，小帅的消息及时地挤进视线。

小帅：仅此一次，骗了我就不许骗其他人了哦。

小帅：黄钻绿钻粉钻全给你点亮了，让你们班小朋友见了指不定多羡慕/挥挥～

应悄：“……智障。”

邻座的朋友去了没两分钟就回来了，他把泡面放在桌上，一脸感激地说：“兄弟二中哪个班的？以后一起约着玩游戏啊。”

刚散了没一会儿的味道卷土重来，伏知时伸手压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提醒道：“这里不让吃泡面，一经发现罚款五十。”

“没事。”石磊嗦了一口泡在泡面里的鸡爪，拿鸡爪子舀面条，“不怕告诉你，老板是我老舅，我打游戏不要钱。”

……？

搞了半天他成慈善家了，请关系户吃泡面，直接拉动白虎网吧经济收入增加……28元。

青龙网吧。

老板掸了掸雷锋帽上的浮毛，随手撸了一把光溜溜的脑袋，头皮冒出一些青茬，略微有些剌手，他对着镜子整好雷锋帽，交代道：“丽啊，给雷锋那台机子再续两小时，020A。”

帽檐摆正，他掀开帘子朝里面吼：“锋啊！哥给你续了两小时，敞开了玩儿！时间不够哥再给你续！”

“谁啊？‘锋啊’上网不要钱？”

“新客吧？”

“一女生，绰号雷锋，她前段时间帮老板把被盗一周的号找回来了。嗐，那号值钱得很，你要是能帮老板这个忙，你上网也不要钱。”

020A的机子空着，老板把着门帘探身往里瞧，不太确定地问前台：“丽啊，你瞧见雷锋走了吗？那机子怎么空了……”

“没走。”应悄从门帘后走出来，黑色羽绒服的领口束起，遮住尖瘦的下颌，头发半扎半散，鬓角刘海让领口压得没形，薄薄的眼皮一掀，瞳仁黑得发亮，“机子让给别人吧，我们玩好了。”

自从雷锋帮他找回账号，黄龙打心底里感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恩他必须得报，他拦住两人：“别慌走，丽啊……”

到嘴边的话让炸响的铃音压了回去。

“两只老虎爱跳舞，小兔子乖乖拔萝卜，我和小鸭子学走路……”光听铃响，不见手机影子，黄龙一边找手机，一边惦记着报恩，“你那个，拿瓶奶给雷锋。”

“不用，真不用。”应悄看他忙得够呛，虚拽了一下姚舜禹的袖子，“我们得回去写作业了，别麻烦了。”

走了两步发现人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姚舜禹站得溜直，视线在货架上来回扫。

“椰奶旺仔AD钙……老板拿哪个？”

“都行。哎你别走，等等。”黄龙一脑袋官司，上前把应悄扯回来，铃声还在响，前台被翻得乱七八糟，他撇开那本《我要成为最优秀的女孩》，“你那耳朵是塞驴毛了还是咋的？哥跟你说多少回了，你打从娘胎里出来那天开始，就注定你这辈子和优秀女孩无缘……”

没想到下面还压着一本《太平间的美丽男尸》，黄龙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看的都是啥玩意儿，下次不准带乱七八糟的书来店里……人两个喝一瓶算怎么个事儿，就拿一瓶你是给我省呢？”

黄龙绕到柜台里侧，从货架里面掏出来两瓶临期的爽歪歪递给应悄：“大大方方的。”

应悄分了一瓶爽歪歪给姚舜禹：“谢谢龙哥。”

黄龙这回满意了，终于想起来接电话，电话刚一接通，扬声器直震：“全站起来！手抱头不许动！谁再敢碰一下鼠标试试！”

与此同时——

网吧门帘“唰”地掀开，为首的警察一脸严肃地走进来，严厉的目光扫视全场：“从现在开始，每个人站起来手抱着头，鼠标不准再碰，大大方方的，一点事没有，听懂没有？”

电话还通着，黄虎把烟头摁进烟灰缸，他显然听见这边的动静了，瞟了一眼网吧里面的警察，低声道：“警察搞突袭，这阵势不像查未成年，估计有小崽子犯事儿了……”

嘴里的奶咽下去，应悄把爽歪歪放在桌子上，熟练地按照指令配合。

姚舜禹认得其中两个警察，他爸姚立新是公安局大队长，这阵仗根本唬不住他，嬉皮笑脸地问守在门口的警察：“叔，你们查什么呢？”

“小孩子少打听。”警察摆摆手示意应悄不用抱头了，“你俩怎么在这儿啊？”

“写作业呗。我老妹非要来网吧，怎么劝都不听。我一合计干脆把作业拿网吧写算了，又能陪着我老妹，又能学习，两不误嘛。”姚舜禹勾着应悄的肩揽过来，“是吧妹妹？”

“那是。”应悄闭着眼吹，“网吧写作业，就冲这学习态度，明年高考状元必须是你。我回头和大伯说一声，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咱老姚家又要出个人物——”

几句话给姚舜禹臊的，手动捂嘴消音。

那警察也笑了，拍拍姚舜禹的肩，正想开口，里面的警察暴喝一声，扑上去牢牢摁住一个小黄毛：“说了不准碰鼠标，删什么！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二龚，查他电脑，这小子不对劲！”

被唤作二龚的警察调出企鹅聊天框和网页浏览记录，企图找出犯罪的蛛丝马迹。

这阵仗，引得群众纷纷好奇，离警察近的群众龇着牙乐，问道：“sir，来网吧扫黄啊？他看毛片能算犯法吗？”

哄笑声仿佛能掀翻房顶。一阵骚乱后，两个警察押着一个麻子脸走出去。

网吧里的未成年刚要松口气，就见警察杀了个回马枪：“那些未成年没证的，千万别带侥幸心。都大大方方的！自觉点，别等着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