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香雾，鹅黄、粉白、橘红、淡紫，高高低低铺开，像打翻的无色盘，涓涓流淌，濡染了大片繁枝绿叶。

而在那花团锦簇之间，盛放着一朵令群芳羞惭的倩影。她美得不争不艳，只是亭亭站在那里，颈上那串螺贝就比明珠还闪耀，与玳瑁耳珰一道，压过了飞仙髻上金丝镶宝凤钗的光辉。她瞥眼看过来，步摇坠着的水晶玛瑙珠串些许晃动，比酪浆还白皙的手轻轻一搓，那被她捻着的草茎便酥软下去，袒出内里吐露着汁水的芯。

咕。安陵确信听见了咽口水的声音，但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成康的。

不过那远山一样的眉微微耸起，眼波流转，荡漾出一缕忧思，直让人恨不得赴汤蹈火也要抚平这淡淡哀愁。她面对二人，语气也是恹恹的，道：

“客欲何为？”

“啊那个……”

“其实……”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又双双顿住，对视一眼，安陵往后缩了缩。少年始终不敢直视前方，勉强扭头作了揖，先自报门庭，然后说：

“这位是从通灵阁远道而来的客人，对英华台的桃花甚是喜爱，故而想讨要树种，不知仙子可否方便？”

安陵紧随其后拱手报上姓名。

“青荷。”

窈窕美人微微颔首。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完少年表明来意，青荷仙子眼中的淡漠与戒备似乎淡了。她体态绰约风流，款款绕行于各式盆栽之间，与娇嫩瓣蕊擦肩而过时，洁如初雪的藕臂碰出一阵轻颤。最终，她停在某处角落里斟酌片刻，端起一棵枝干纤细、叶片稀疏的树杈。

“真不巧，都被拿完了，唯独这孩子长势不佳，挑剩下了没人要，只怕不好养活。你若等得及，下一次培育也就在这几日，我预先给你留几株，届时托人送去。”

安陵凑近陶盆仔细端详，发现尚无衰败征兆，便笑眯眯接过来捧在手中。

“多谢仙子，这株我要了。被别人嫌弃的，我若养得活岂不是更显出能耐？”

“可它毕竟弱小，怕是难呐。”

“不妨事，我之前也种过草木，算是略有心得。”

于是，安陵将一年多来在温房辛勤的种种详细描述一遍，既是为了使青荷仙子安心，又是因为对方精通此道，想让她对自己摸索出的法子评判一二。听她娓娓道来，青荷脸上逐渐浮现笑意，频频点头道：

“不错、不错，大体如此，久闻通灵阁藏书丰厚，竟能让人自学成才，果真了得。只是此书记载更适用于平地，我虽不知太白山有多冷，不过依常理推断，火行法阵加强四成会更好些。你说兰草花小，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哦！

安陵恍然大悟，双手一拍，杏眸闪闪发光。青荷微哂，怜爱拨了拨小树杈狭长的叶片，又说：

“不光是暖和，日光也得足，尤其你要的这种桃树，若吸不够阳气怕是连花苞都没有。我再教你些肥田灌溉的窍门，都是我自己总结的，你回去之后不必照搬，参照着多试几次，不同地方的土吃水吃肥程度也不尽相同……”

青荷连比划带形容，又柔柔说了许多栽培之道，安陵支起耳朵满脸堆笑，不时附议称赞。

成康对草木无甚了解，可单冲那宛如天籁的嗓音，他也立在一旁聚精会听着，眼神从一开始羞涩的飘忽不定，慢慢壮着胆子移到安陵手中那盆树种，定睛于某簇嫩芽时，余光中恰好有影子在晃动，白得发亮。

他忍不住掀起眼帘，瞧见那双温润如羊脂的柔荑，呼吸一滞，又唯恐其被自己的灼热目光烫化了，迅速低下头去。

正在这时，房外冷不丁咣一声震响，随即有人高喊：

“青荷！我回来了。”

这喊声极为唐突，三人皆是一怔，闻声望向房门。几息后，门被猛地拽开，来者宽额短须，长耳高眉，很是一副敦厚模样。他自顾自跨进门，看见屋内三人也是一愣，尤其当目光转到成康身上时，便将两眼挤成一条缝，上下打量少年衣装，怪笑两声：

“什么癞蛤蟆，没名没分的杂役弟子，也想贪天鹅肉吃。”

成康下意识踏出一步，被安陵伸手拽住，女孩朝他轻轻摇头，意思很明确：

别冲动。

成康深吸气，憋出点皮笑肉不笑的礼貌，解下乌木牌高高举起，金粉刷出的“景”字隐隐流动着光泽。

“少主有令，命我到苗圃取用树种。请让开，不要妨碍我办正事。”

岂料那人丝毫不惧，甚至变本加厉地环臂堵住门，嘲弄道：

“呦呦，奉少主令？唬谁呢！少主不喜人伺候，身边几个仆从都与我相熟，何时有了你这等人物？老实交代，这腰牌从哪儿来，否则闹到程昭长老面前有你好受。”

成康脸色更差，见状，安陵忙把他拉至身后，单手抱盆栽欠身。

“尊驾若有疑虑，怎不亲自去找景衡公子核查？我们在此等候，绝不走动。”

她年近十五，身量猛增，比玄离只矮一扎，几乎与此人持平。男子在她迫近时本能退后一步，意识到自己的退怯，又沉下脸，眉间挤出条条沟壑。

“你说不走，谁能担保？把东西留下，拿程昭长老的手谕换。”

他晃晃悠悠靠近，带着冲天的酒气，竟突然伸手来夺。安陵避之不及被他逮住，干脆也铆足劲，屈腿下蹲，抱紧盆栽死不松开。

“住手，这是做什么。”青荷蹙起眉，稍稍拔高音量呵道，“竹烨，还不退下。”

然而并没有人听她说话。一番你来我往的争抢，双方陷入僵持，谁也奈何不了谁。那被称作竹烨的男子未靠蛮力取胜，反憋得脸色涨红，顿觉面上挂不住，倏忽运起灵气反手一掌。安陵对这招毫无防备，立时被拍飞出去，叮里咣啷砸碎了一众陶盆陶罐陶缸，然后头朝下栽进遍地瓦砾之中。

成康惊怒交加，赶忙与青荷冲过去扶人，大声斥责：

“你做什么？！这是通灵阁的贵客！”

又扭头看向似乎摔傻了的女孩：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啊，血！全是血！”

这一惊一乍毫不逊色于楚林，简直震得脑袋嗡嗡的，耳朵发疼。安陵呲牙吸一口凉气，借助二人的搀扶爬起来，低声安抚：

“没事，皮肉伤。”

没事是真没事。幸而有朔榕曾经的严苛要求，在被众弟子轮番殴打之后，她已经形成了本能，哪怕意识没反应过来，躯体也可自发护住要害。方才电光火石间，灵气凝集于头部和后颈，无甚大碍，只是其他地方疏于防范，脊骨硌了一下、皮肉刺破几处而已。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她没这本事呢？

安陵低头看看脚边夭折的树杈，深知此事不能善了，便抬眼冷冷盯着那厮，对成康说：

“先冷静下来，须得有人主持公道，等会儿你去找……”

却不料始作俑者打个酒嗝，忽然哈哈大笑：

“通灵阁？难怪，我就说化天阁怎有这般不懂规矩的弟子。他们阁主倚仗自己有泣鱼之貌、铸币之才，不知从文铎仙君手中讨了多少好处，现如今——”

嘭！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一道残影暴射而出，像离弦之箭，伴随沉闷响声撞上男子，两者同时被掀翻滚出了温房。甫一落地，安陵一个打挺顺势起身，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喉咙里发出低低吼声：

“道歉。”

这次轮到竹烨被撞得七荤八素。他本就醉意朦胧，此刻懵懵坐在土里，眼神发虚，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似是不解自己为何轻易就被人顶飞了，更没有注意到女孩指尖凝起微光，正在掌心飞快书写什么。糊里糊涂间，他仅仅像往常一样打个震天响的嗝，摇晃着起身，在身上抹了把泥，然后指着她鼻尖嚷嚷：

“你，你算哪根葱，也配让小爷我道歉，嗯？我偏要说，全天下都知道，就是你们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在偏袒狼族。”

咚！安陵二话不说，提气猛冲，朝着他肚子就是一脚。

然而竹烨毕竟比她修为深厚，纵使醉酒，防备之下反应不俗，当即收腹躬身，虽仍然挨了踹，但也卸下大半力度，反让她略微失衡。就是这错半拍的功夫，他抬手掐诀，一个简单的法术业已成型，直奔女孩脖颈而去。安陵不知强弱，不敢硬接，只得匆忙应招，将手心上画好的三道符一齐推出去。法术与符箓对碰，竟不相上下，两股狂暴灵气互相侵吞死死焦灼着，只待哪方率先力竭。

成康紧跟着追出来，见状，二话不说，挥出另一道法术甩向男子。天降第三方，原本微妙的平衡立刻被打破，只听一声巨响，灵气爆裂开来，炸得三人皆遭余波震退数尺。

烟尘四散，视野晦暗不清，眼睛迷入沙土直想流泪。成康揉了揉眼，急忙扭头搜寻安陵的身影，人还没见，却听得一声冷酷低喝：

“密云不雨，蓄。”

“咳咳咳——”

剧烈咳嗽声传来，随即，潮气上涌，烟尘渐消，成康终于得以看清眼前景象：

竹烨瞪着他们目眦欲裂，双手狂乱挥舞，面色由红转青、甚至显出紫黑。他像虾一样弓着背，满地打滚，拼命用手抠弄咽喉，徒劳无功，只能急促发出微弱“嗬嗬”声。

安陵则站在一旁，嘴角挂血，残忍微笑着。

“不道歉么？这就是下场。”

“咯——”

随着时间推移，那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细，竹烨浑身抽搐，两眼翻白，最后“嘎”一声瘫软下去。青荷吓得花容失色，捂住嘴眼睫颤动，另一只手不自觉抓住房门。成康亦是骇然，大叫一声，颤巍巍开口：

“你杀、杀了他？”

安陵翻掌收功，晃一下，没忍住又吐了口血，舔着唇道：

“不知道，应该没死。”

应该？你自己都没把握吗？成康魂都快飞了，蹑手蹑脚摸过去，在那人口鼻处一探，这才把悬着的心吞回肚子里，腿一软，跪坐在地。

“还好，还好……”

想了想，他又忍不住问：

“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安陵将目光投向高空，望着那几片迅速靠近的霞云，嗤笑一声，“当然是找地方说理去。”

泣鱼之貌、铸币之才，四舍五入约等于说人卖沟子，所以……

打起来！打起来！

打架么，先爽了再说，至于善后，那是另外的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