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去吧，我今天晚上要回家。”裹着羽绒服的少年又向手心哈了一口暖气，一面讲着电话，一面对炒栗子的大叔说着方言：“叔叔，来十块钱的板栗，帮我包起来哈。”

少年便是姬一二。

接过刚出锅烫手的栗子，姬一二立刻往家的方向走去。他迈着很快的步子，似乎寒冬的冷气在驱赶他，“我母亲今天要回家，板栗是买给她的，她喜欢吃炒栗子。”

说着，该是怕手里的板栗冷掉了，他小跑起来。听见电话那边说了些什么，姬一二的表情露出些许无奈：“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是不是真的在意我这件事，我已经没有再纠结了。”

“至少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能好好享受这一刻......好吧，我还是这么没用，对不起啊……祝你们玩的开心。”他挂掉电话，苦笑了下——对于自己仍然对母亲抱有期待这回事儿。

也许是习惯了。母亲总是忙于献身她所热爱的艺术，本就少有回家；自己偶尔想念却不知怎么开口，怕说出来只能平添伤感；说起来他最开始还害怕一个人独处，又恰巧粘人得很，因此常常闹着母亲回来——而现在他已经学会了沉默，内心的那一点孤单就显得更无足轻重了。

姬一二一推开家里的门，就看见姬云云坐在沙发上等他。

“气氛有点奇怪。”姬一二想，因为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匆忙地来来去去——她正端正坐着，把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而一般只有自己犯了什么事才会这样。

他有些疑惑，想着最近有什么没让母亲满意的，走过去，把板栗放在茶几上：“吃板栗吗？刚在小区外面人家的推车那儿买的，热的。”

姬云云根本没有看板栗：“难怪小李都回来了，却不见你，让我等好久。”小李是平日里负责接送姬一二的司机，今天为了买路边的板栗，姬一二提前下了车，让小李自己先回去。

“我也没想到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

姬一二在茶几旁的地毯上拉了个蒲团坐下，打开板栗袋子朝里面看。刚炒出来的栗子表面油亮亮的，大部分的壳裂开露出里面的橙黄的栗子肉，散发出一阵甜香。

他挑了一个圆润漂亮的，“我还为你推了一个聚会呢——烤得好香，你要吃吗？”

“没关系，等会儿你可以再去——我和你说件事。”姬云云又往前坐了一点。

“什么事，很大的事吗？”姬一二把板栗递过去，“喏，我给你剥开了。”

“我不吃，”姬云云拒绝道，看到孩子的手僵在那里，她又补了一句：“我明天再吃。”

“明天就不好吃了。”姬一二小声嘟囔着，自己咬了一口，沙沙的口感——他不明白，栗子生吃好吃，炖汤也好吃，可为啥炒熟了就吃起来这么怪。冬日里栗子冷得很快，已经不烫手了，入口是温热的，他又说：“你尝个吧。”

“我和你说正事呢，我结婚了。”姬云云说到这儿，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把“结婚”两个字咬得很重，似乎是为了凸显它的重要性。她以为儿子会很惊讶，或者很害怕还是难过什么的，已经准备好了给他的解释——

姬一二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母亲的眼睛，里面有欢喜；他又扭头看了看母亲的卧室，关着灯。

他不自觉地开始用指甲划食指指肚，每当他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但只是几秒，他又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情——却又好像什么都很模糊——以往他陷入烦闷痛苦之时，总爱悄悄溜进母亲的房间里，一边看母亲的演出录影一边思考，而不是在此刻无边的寂静里。

但这样的寂静已经在他的世界里存在了太久，久到母亲那昏暗的卧室里早已没了那些录影。

脑子里的千言万语，到最后说出的只是“啊？”的一声，说：“好吧。”

这个反应明显在姬云云的意料外，但她并不在乎，自顾自地继续解释，仿佛这些话只是复述给自己听的：“这一次，我是真正为自己而结的。原来诚挚的爱情是那么让人舒适，好像是命运为了弥补我前半生的痛苦，特意给我的礼物。”

“我就是你的痛苦吗？”姬一二想这么问，但终究以沉默代替。见她要滔滔不绝地讲她新的伴侣的事，姬一二出声打断她：“好，祝你幸福。”

以往他总期盼母亲能多和他说几句话，此刻他只想默默后退，退到自己的影子里；或是立刻睡着，梦里的世界也许更让人安心。

姬云云想起了什么，提道：“你最近去学校了吗？”看着儿子沉默地盯着手里的板栗，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于是从袋子里拿走一颗——姬一二抬头看她的手，她拿的是一颗没怎么炒开的栗子。

可惜。他又把头垂下了：“去了。学校里的同学都待我很......”

姬云云没什么耐心，一边剥着板栗，见孩子回了话就立刻打断他：“那就好。趁明天去和你的‘朋友们’道个别，我这阵子没忙过来，下周一就让人去给你办转学手续——之后就搬到蓝叔叔那里去住。他家有一个哥哥，还能照顾你——但那孩子也不过大你一岁，平日里忙得很。”

她手里的板栗也剥半天剥不下来，索性直接丢在桌上：“去了那边你想上学就上学，不想上学就请老师到家里来，随你——如果你是想抱怨在学校里受欺负了，解决方法我也给你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学校里的同学都待我很好，她们懂很多知识，教我如何修补家庭带来的创伤——但我实在没用，一副软弱的样子依旧期待你好好看我。所以你能不能给我机会，我想要叫你‘妈妈’。”

姬一二抿了抿嘴，想要鼓起勇气把这段话说出来，突然姬云云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号码，径直走去卧室，关上门之前，她回头笑着对姬一二说：“去吃饭吧，或者继续去你的聚餐；记得睡前收拾你的东西，或者让阿姨给你收拾。”姬一二听见里面传来她轻俏的应答声——应该是和那位“蓝叔叔”调情去了。

他就那么被关在门外，和那袋板栗一起。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冷，他打了个寒战——

板栗一定凉透了吧，他想。但是刚刚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深深地吐了口气，放下板栗回房间去了。直到夜晚，他出来拿水，客厅灯已经关了，母亲已经不在了，而板栗还在那里。

“我只是想你吃板栗啊，”姬一二躺在床上，对头顶的灯说。闭眼的时候，鼻子有些酸，“哪怕只是尝尝......”

······

“什么板栗？”

姬一二睁眼，看见周唐正坐在他的床边，房间还是一片昏暗。就算经历了如此磨人的两场梦，也还是熬不到天明，姬一二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好似在摇晃；天花板上的灯也在飘来飘去，是幻觉吗？还是他根本没有醒来，第三个梦境正马不停蹄地来围剿他。

可为什么是周唐？姬一二的眼角滑下眼泪，浸入枕头消失不见。他努力感受手的存在，去抓周唐的手臂：“母亲她……没有吃我的板栗。我想站上舞台让她看我，她也不在，她甚至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周唐披着针织披肩，即使隔着厚重的衣料都感受到被姬一二握住的地方一凉。他握住姬一二的手，发现它冰得吓人。周唐没来由地说了句：“你像是死去了一样。”

“我早就该死了……”姬一二睁开的眼睛又合上了，他的意识并不清晰，“若不是放不下小泽，我该去找你们……”

周唐紧握他的手，把他另外一只手也牵过来，想要用自己的手温暖他。周唐俯身，在他耳边说：“我是周唐。你记得我吗？我就在你身边。”

“周唐……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姬一二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有几滴甚至进了耳朵里，“之前我拉你，让你别走，你还是走了。”

他渐渐哭出了声，委屈得嘴巴撇到了下巴：“你太坏了，你丢下我一个人和薛二那家伙独处，他总是欺负我。”

“是我错了。我不该丢下你，但我好像不记得了。”周唐腾出一只手抚在他的脸上，帮他揩去眼泪。

姬一二哭得更大声了：“就在刚刚。”

周唐顿时明白他说的是梦里的内容，紧张的心放松下来。他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恼怒，捏住姬一二的脸颊：“分明在现实里我从来没有丢下过你，你倒好，在梦里编派我。”

“呜呜……”姬一二吃痛，但迷迷糊糊地又没有反抗能力，“但是你又回来了……我原谅你了。”

“哈哈。姬一二，你啊——”分开这么久以来，难得见他这副坦诚样子，却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周唐被气笑了，他直接扑倒在姬一二身上，一只手捏在后者颈侧，放肆得大笑不止。姬一二不明白身旁的人为什么笑，也没有多余的意识去注意，继续自顾自地哭着。两人一个哭，一个笑，互不干扰，看着诡异，却又和谐得很。

周唐擦去自己眼角笑出的眼泪：“你这家伙，我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