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切问题的起因都是我。”
最后,在一众哭声和沉默中,佐藤松林如此说。
然后,他抬手将手中的章鱼烧塞进口中,囫囵吞枣般的咽下。
“我死了就好了。”他说,“我活了这么久,也活够了。不用田一郎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我自己了结自己,大家都能有圆满的结局。”
在周围或震惊或惊恐或平静的目光中,佐藤松林终于露出了轻松满足的笑:“不要哭,知子、遥,不要怨恨田一郎,都是我的错。既然由我开头,自然该由我结束。”
“抱歉,隐瞒了你们这么久,我真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啊。”
佐藤知子和佐藤遥哭着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高浓度的□□在接触口鼻、吞下去后没有几秒就会致人昏迷然后死亡。佐藤松林服用的这种似乎没那么高浓度,但是仍然能在几分钟内致人死亡。
这个地方离市里很远,也没有足够高精尖的医疗设施,就是叫救护车或者直升机过来,赶到后人也已经死了。
所以五条悟和夏油杰只是静默着站在一旁旁观这荒诞不经又真实无比的戏剧。
是非善恶,似乎都在这一刻模糊了界限。
“对不起,田一郎,对不起……”
佐藤松林说着,呼吸急促,眼神涣散,身体不自觉抽搐起来,晃动几下要倒下去,仓上田一郎下意识上前扶住了他。
看着对方的动作,佐藤松林眼中似乎又有了光,他咳嗽几下吐出血沫,笑起来:“田一郎,你是我最优秀的儿子啊……”
“所以,你一定要做一个好人,不要像我一样。”
“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顾知子和遥,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没有错……”
“不要辜负森、和我的期望……”
到最后,他只能说出气音,潮红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佐藤松林的嘴唇吃力的蠕动几下,然后永远停止了呼吸。
“……我知道了,父亲。”
仓上田一郎颤抖的抱着怀里的人,还是喊出了那个称呼,然后痛苦的闭上眼睛。
身旁是佐藤遥和佐藤知子痛苦的哭声在回响。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炸开明亮的光,星星点点火花飞散,是烟花。
到了祭典烟花时间了。
一束束色彩各异、明亮灿烂的烟火自下升起,在空中炸来漂亮的花朵,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天空,带着无法遮掩的耀眼夺目的光,寄托着人们美好的祝愿。
欢声笑语从山坡下的祭典街中传来,顺着风飘到山坡上人们的耳边,却冲不散此地的悲切。
在灿烂辉煌的烟花背景中,仓上田一郎怀中抱着自己的父亲、同时是自己仇人的人的身体,像一尊无声的雕像。
五条悟和夏油杰默默地离开了。
这种时候,他们俩不合适在场,也帮不上忙。所以他们俩找个了地方,坐在祭典街的另一边、已经坐了不少人的山坡草地上看烟花。
四周都是惊叹的赞叹声,嬉笑怒骂着的小孩或者情侣发出充满希望的声音。
和谐而美好。
但是他们俩坐在一起,只是看着天空中明亮的眼花,却没有怎么说话。
五条悟取下了墨镜拿在手里,眼睛注视着天空刺眼的光,一眨也不眨。
“那个,已经是诅咒了吧。”许久,他说,声音不大也不小,在嘲杂的环境音里差点被掩盖住。
夏油杰眨眼,慢了一拍意识到他话里的指向,回答:“大概吧。”
[你要成为一个好人,不要像我一样。
要好好照顾知子和遥,好好活下去。]
[——不要辜负森和我的期望。]
“是诅咒啊。”这次,他肯定的感叹。
“一定是,那种情况,最后无论说出什么样的话,只要是要求对方做到的,那都会成为诅咒啊。”五条悟嘟囔。
“真恐怖啊,那个老头。”
“是呢。”夏油杰附和。
天边的烟花一束一束在天空绽放,更加密集灿烂,也更加绚丽了。
“……杰。”五条悟喊他的名字,转过头,漂亮的瞳孔中是真切的迷茫和不解,“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这次他没有指向,但夏油杰知道他在说什么。
佐藤一家的事,确实是很容易打破常人的认知。
被世人称赞,帮助了无数人的佐藤松林,无疑是个好人。
但是,他同时又是杀害了幼童父亲的凶手。
仓上森的死成为佐藤松林永远的枷锁,也让他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好人,他的死亡带来了更多数人的幸福,那么这就是正确吗?
为了给父亲报仇而企图谋杀养父的仓上田一郎的行为,是孝还是不孝?
这些都没有解答。
只是留下了一个个疑问。
五条悟对事情的理解很纯粹,仅凭个人喜好做事。他的家族没有给他灌输太多的是非观念,无法无天的他也不接受家族的教导。
因此,15岁的他就像一张未画尽的白纸,上面净是纯粹放肆又随意鲜明的色彩,颜色分明。
所以,遇到这种纠葛复杂的事后,五条悟想不通了。
他感到不解,并且他现有的信息无法给他解答。
即使是六眼也不行。
他被动的接受外界的信息,对世俗规则有了一个初步的观念。他以为这就够了,但是现在看来,他似乎还差得很远。
于是五条悟自然而然的向自己唯一承认能够站在自己身边的同龄人伙伴求问——或者说是求助。
什么是是非善恶?
“你是因为佐藤家的事在困扰?”夏油杰问。
五条悟点头。
“你会这样,还真是少见呢。”夏油杰笑着说。
五条悟有些气恼:“明明是杰你自己说我们要做正确的事,我现在正在思考什么是正确啊?有疑问也很正常吧,为什么要笑。”
“不是在笑你,是在欣慰啊。”夏油杰说,“悟终于开始理解了呢。”
“佐藤家的事其实很好理解的。将一个人的善和恶分开来看就好了。”
夏油杰微笑着解释,“大多数宗教观念和传统的观念中似乎都把善和恶放在一起讨论,认为功过相抵、善恶有报。但是就像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神明一样,一个人的善与恶没有那么简单的相抵消。”
“所谓的善恶相抵的说法,只不过是有罪之人安慰自己、而宗教为了笼络人心而抓在手里的工具罢了。”
黑发的少年嗤笑,年仅15岁的他却将这些看的透彻无比。
“如果一个人做了好事就能把过去犯下的罪孽抵消,那么人的价值又在哪里?”
“杀人犯杀了十个人,又救了二十个人,那么那死去的十个人的死就能被原谅吗?”
“奖惩分明,这才是正确对待一个人功过的做法。”
夏油杰说:“做了对的事可以奖励,做了错的事也一定要惩罚。但是奖励与惩罚绝不能相抵消。”
“因为这两者不能同一言语。毕竟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既算不上善良、也说不上邪恶的人。”
夏油杰说:“所以我认为佐藤松林最后的结局很圆满哦?既偿还了罪孽,也保留了声誉,在临死前将一切心结都解开了。”
“最后,他是笑着的呢。”
“只不过仓上田一郎可能要记一辈子了。真是辛苦啊。”
夏油杰感慨,“这是他企图谋杀自己养父留下的罪啊。”
他说着,发觉自己的话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将眼神从烟花上移开,转头就见五条悟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时哽住:“……你看着我干什么?”
“我在想,杰好厉害啊。”
五条悟直率的说,眨巴着眼睛,眼中罕见的是对某个人发自内心的敬佩:“杰才15岁就把这些事懂的那么透彻。”
“因为悟正好不擅长这些事情。”
夏油杰弹他的脑袋,得到一声不满的痛呼后笑起来:“而我经历的更多,所以更擅长。”
“悟是个笨蛋啊,在这些方面。”
但是是个善良的笨蛋。
夏油杰在心底说。
他原本认为五条悟对世界他人,尤其是弱者——那些普通人的生命看得过轻,甚至于有些蔑视,以为这是他受咒术家族环境影响的劣果。
但经过这段时期的相处,他发现眼前这个家伙就是口不对心,甚至于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那种。
如果五条悟真的不在意佐藤松林,就不会在那时向他直接说出结果,也不会在祭典街中当面戳穿。
如果他真的不在意普通人,他不会想改变咒术界,接连着想要推翻体制,真不满上层的对待,大闹一番不就好了?所谓改革的根本受益人,是无数的底层弱者。
确实,在周围人对他强加的责任下,五条悟是反叛的,他拒绝承担所谓“保护弱小”的责任,所以他常常将轻蔑的话挂在嘴边,用话语来证明自己的想法。
但是他的本能在驱使他去拯救,因此他会出于各种情况救下普通人。这是他无意识的举动——甚至经常通过别人来完成。
即使他再怎么跳脱叛逆,本质上仍遵循着正道行走。
五条悟是善良的,世家的封建并没有污染他的本心,反而造就了他的独立自我,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本能的朝正确的方向靠拢。
“嘶……那你就很懂吗。”
面前,五条悟还在不满的嚷嚷,最后他不得不认可的说:“在这方面,你确实比我强。”
“搞不懂,普通人的世界真是麻烦。在我看来,如果最开始仓上森身体没那么柔弱就好了。这样不至于让佐藤松林承受太多压力,他也不至于在重压之下心态扭曲,最后做了后悔一生的事。”
“这也算是一种可能呢。不过最初的佐藤松林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也不好说,万一他最开始就是个善妒的小人呢?那样无论如何都会嫉妒仓上森吧。”
“……确实。”
五条悟抓抓头发,“啊啊,这些哲学的东西真麻烦,老子擅长的是理科啊!”
“不管了,是非善恶的事交给你来决断,我只要足够强,强到能够做到将任何摆在我们面前、阻挡我们行为的一切都摧毁就好了。”
五条悟爽快的得出结论。
夏油杰无奈扶额:“悟就不能自己多思考吗?你要学会独立啊。”
“我有自己在思考啊,只是不擅长处理过于复杂的事情,这种就交给你不就好了?”
五条悟拆开一颗糖含着说:“这种事情一般很少的啦,而且,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我相信杰,所以杰也要相信自己。一切就交给你啦。”
五条悟竖起大拇指。
夏油杰:“……单纯是你觉得费脑子想偷懒吧。”
“算了。”
黑发的少年转念一想,放弃劝说自己的好友,“毕竟你就是这样的人呢。”
而他也确实想象不出自己离开的模样,谁叫悟这么不让人放心,自己不看着的话,很快就走歪了吧。
而五条悟又很强,如果走歪了,就没人能拉回来了。
“我会一直信任杰,杰也要一直信任我哦。”
五条悟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诅咒杰的。”
“那我们就是挚友了啊。”夏油杰无奈的笑起来,“永远的。”
“恶,很肉麻诶杰。”
“是谁先开口的啊?”
烟花下,两位天才的少年欢笑着一同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