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戈的坚持最后还是被驳回了，阿克曼坚决地让他出去，不然他不会再纵容区区一介驯马师的逾越。

阿克曼冷得浑身颤抖，他的体力严重流失，但是他坚持看着叶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才放任自己闭目休息。

正因为他无比清楚活着时在马背上感受到的风有多么鲜活，所以他也才无比清楚地了解现在这份不断渗入骨髓的寒冷有多么的让人心惊，意味着反复，缓慢的折磨。

他似乎最终还是会败于命运之下，匍匐在地上，在最孤苦伶仃的时候都不及如今直面死亡时感到的寒冷与惶恐半分，仿佛心烧成了灰烬。

叶戈合上了门，然后梦靥从充满影子的地方爬起，纠缠到阿克曼的身上，他梦里面充斥着淡黑色的苦难。

陷入噩梦的阿克曼没有听见门口处响起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叶戈在出去之后靠在门边等了一会儿，等到他通过小八确认阿克曼已经陷入半昏睡状态之后，他又开门进去了。

这一次他吸取了教训，没有惊动阿克曼，只是想要速战速决，把药喂了就马上走，这样阿克曼就甚至什么都不会知道，只会以为是自己一觉醒来风寒痊愈。

他走得很慢，尽量不发出响声地靠近阿克曼，对方的脸色十分苍白，眉头紧锁，似乎睡得极不安稳，但看样子短时间内是不会醒的了。

叶戈集中精神，他手上现在只有半瓶药，勉强够用药一次的剂量，如果能够一次性喂给阿克曼，就不用再耗费能量让小八提供新的药剂。

他轻轻地将阿克曼的头抬起一点，然后拿起瓶子贴近他的唇边，把晃荡着的棕色液体沿着唇角倒进他的嘴里，药液在重力作用下一点点地往里流。

但是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叶戈很快发现液体没有流入阿克曼的喉咙，而是又从他嘴边溢了出来。他俯下身察看原因，发现对方的牙齿紧闭，明显正在忍受着身体内反复的寒冷。

眼看着本就不多的药液一部分渗入到贴近阿克曼脸边的被子，叶戈当即停下倾倒的动作。

他看着表情难受的阿克曼，犹豫了片刻，强行倒进去的话只是会浪费药，那没有任何意义。

想着，叶戈试探地伸出手，按了按对方的眉间，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他加大了一些力气。

叶戈直直把阿克曼眉心揉出一片红才停下手。这是他从家中长辈身上学到的知识，孩提时期的他因为疼痛抗拒张口喝药时，家长总会这么揉搓他的眉心，让他放松下来以便喂药。

土方法可见的起了一点作用，子爵的脸部肌肉放松下来，紧咬着的牙关微微张开。

叶戈再次尝试将药倒进阿克曼的嘴里，这一次终于顺利起来，流入喉咙的药水虽然很苦涩，但却没有让他中途醒过来。

待半瓶药水倒净，叶戈在心里跟小八确认道，这样就可以了对吧，他确定会好起来，是吗？

得到小八的保证后，叶戈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他将阿克曼放回到枕头上，掖好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他尽自己所能了，接下来的就一切交给命运了。

——————

回到驯马场的叶戈向丁利谎说，子爵大人在听到莫兰训练进展良好的消息之后心情好了不少。

丁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上帝保佑，希望大人能够尽早痊愈。”

叶戈应和他，“是的，希望上帝保佑。”

叶戈不知道自己是否期待阿克曼前来找他，或许是带着谢意前来，或许是带着一席要埋他入土的麻布而来，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在接下来的一周内，叶戈只是单单从爱德华那里得知阿克曼的状况正在不断变好，除此之外没有人来找他，他也没有能够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叶戈收起自己不切实际的各种想法，他知道自己没有抓住改变的契机，生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或许就会像是这样漫长而短暂。

早春的寒潮终于要随着北风的离开而彻底消弭，在晴天艳阳的照射下，地面表层的泥化开了大半，草的颜色越发长得青翠。

所有人都等待着的春狩的消息在一个晴朗的早上降临。

叶戈穿上衬衣和外套，他的动作有些匆忙，连领口上的褶皱都没有来得及仔细整理就匆匆出门了。

因为昨天莫名失眠，今天叶戈醒来得比以往都晚，他得抓紧时间，不能耽误工作进度。

他急匆匆地赶到马厩，但是却发现莫兰不在里面，或许是早到的爱德华帮忙牵走了它。

叶戈当即向驯马场走去。

还没走近，叶戈就注意到今天马场内似乎格外的喧噪，嘈杂的人声随风扩散开来，他紧走几步，看见场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莫兰背上那位棕发贵族正从容不迫地迎风纵马，明明刚从大病中恢复过来，他骑在马背上的姿态却还是一如往常的自若凛然。

双手交握置于腹前的爱德华站在场边，看见叶戈来了，向他挥了挥手。

叶戈走到爱德华的身边，问道：“早上好，先生。阿克曼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早上好。”爱德华点头致意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了。”

“阿克曼大人可真是精神强韧，”他感叹地摇摇头，“他刚刚告诉丁利先生他决定在十天后举行春狩，现在是过来热热身，找回骑马的感觉。他看上去像是已经完全恢复了。”

“这可真是值得庆祝的喜事，”叶戈嘴上附和，眼睛却不时瞥向场上的阿克曼，他问道：“阿克曼大人有提及他对于莫兰的表现满意与否吗？”

“这个没说，哦，大人过来了，他应该是想要单独跟你聊聊这件事，我给你们腾出点谈话空间吧。”爱德华拍了拍叶戈的肩膀，牵着艾丽往右边走开一段路。

阿克曼让高大的黑马停在叶戈面前，由上而下地俯视着他，他似乎没有从马上下来的意思。

这种压迫感让叶戈感到有些难以忍受，他率先开口道：“阿克曼大人，早上好，很高兴能够看见你这么健康地出现在这里。”

阿克曼静静地上下打量了叶戈片刻，说道：“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现在应该还是不知生死地躺在床上。”

不知为何，叶戈总觉得自己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微妙的讽刺意。

他尴尬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不不、是大人你的……”

“你的药是从哪来的？”

这个冷不丁的问题让叶戈短暂地语噎了一下。

“这是我从家里出发来庄园时带上的。村子里有一位十分擅长医治的牧师，母亲担心我突然来到外乡会因为水土不服而染急病，于是为我向那位牧师求来一瓶药，据说可以医治很多病症。”

叶戈认为自己这套说法应该足以解释了。

阿克曼没有言语，他的神色不明，让人难以捉摸。

“你过来。”他向叶戈摆摆手，示意他走近一些。

叶戈一脸不明所以地靠过去，靠得足够近，鼻尖几乎要碰到莫兰的马鬃。

“抬头看向我。”

叶戈昂起头，等阿克曼做出下一步的指示。

却看见阿克曼俯下身子，他的气息从上方传来，像是冬日的太阳，能感受到光，但是却感觉不到暖意，仍是冷得如同北风呼啸。

“我不希望自己会从其他人的口中听到这件事，”阿克曼的声音还是毫无感情起伏，他冷漠说道：“还请你保持现在这样的安静，以及，不要再擅自妄为。”

我不会承认你的帮助，不会感激你的付出，我不需要你伸出的援手。

叶戈完全不能理解阿克曼的疏离和排斥，他当即感到一阵恼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付出代价求药，冒着风险给你喂药，非但得不到你的一声感谢，甚至反而要忍受你的训斥？

“大人，你的确可以保持这样的傲慢来随心所欲地对待一个下人，”他强压下愤怒，保持镇定的语调，怒视道：“但是就如一根草也有自持，我不认为我所做的事情会至于让你这样侮辱我，除非我救了你的这件事对你高傲的自尊来说是一个难以忍受的错误。”

逆着光，阿克曼脸上的神色模糊不已，叶戈只能感受到对方深浓的棕色眼睛似乎穿过了茫茫的白雾，落在他的灵魂之上。

“不，只是你太过多管闲事而已。”

我的本意，我的渴望，窗外曾一度响起微弱的鸟鸣，由弱渐强，我本想跟随着那声声啼鸣逐渐地终结自己的生命。

我很疼痛，而我本不想继续忍受疼痛的了。

但你让我的痛苦延长了，这是你不知情时对我犯下的最大罪过。

“大人，我不接受这个指责。”

叶戈挺直了腰，说道：“救下你的这个决定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错误的，你可以不承认我的付出，你甚至无需在意我的存在，但是如果是我躺在病床上，不断地呢喃着什么，我知道那个时候的我一定是希望有人能来救我的。我做的事情不过是所有人都会做的一件事情。”

“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还是会不遂大人你的意去救下我认为需要救下的人。”

阿克曼对于叶戈的话语不置一词，他表现出的傲慢也让叶戈难以接受，这场谈话几乎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更新慢了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