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人所处的位置是墙角，也是窗边，林楚往后倒的时候，几名打手正好从窗外走过。不大的动静没有招来外面人的目光，可如果林楚倒下去，就不一定了。

桌下那少年眼疾手快，抬手就拽住林楚的双手，想把他往回拉。但少年没拉住，长时间的逃跑使得身体虚脱，用尽全力反倒被带得往林楚身上扑。

千钧一发之际，褚渝伸手握住林楚肩臂，用力往回一拽，这才稳住林楚。少年伏在身下，死死拽住林楚的双手，猛一看去，像贴上来的黑色毒蛇，缠得林楚动弹不得。

林楚被吓得厉害，下意识起身想要站起来。但因手被少年死死桎梏住，下半身站起来了，上半身就只能弯着腰。他对这样的接触似乎极为抵触，开始挣扎起来，试图挣脱少年。手臂抵着桌沿使力往回抽，几乎要把桌子给掀翻。

动静一旦闹大，少年迟早被发现。

褚渝见状忙伸出手，一手握住少年，一手握住林楚，使力将两人给分开。天色在明与暗之间交替，店内的烛火亮过窗外的暗色，这时走在最后面的打手正好经过，越过窗口往里看，视线飘忽不定。

由于刚才那番折腾，褚渝和林楚之间的空隙变大，打手那位置又有些巧合，稍稍垂眼就能察觉到桌下蹲了个人。少年缩在桌下不敢出声，褚渝还握着俩人的手没松开，在打手视线扫过来的那一瞬间，不动声色将少年往身侧带了带。

颇有些保护意味在里面，少年被这一拉，顺势握住褚渝的衣袖，抬头往褚渝望去，指尖微微发力。眼前的人被桌子挡住，看不到完整的脸，只能窥见烛光下的下颌线，覆着层光芒，清晰而又柔和。

等打手们走远，少年从桌子下头缓缓爬出来，没有起身，就着跪伏的姿势仍旧望着褚渝。他一开始说不清话，眼泪直往下掉，哭了好久才极为勉强地说道：“多……多谢恩公相救……”

看着可怜得紧。

但这事儿不知为何让壮汉有些不悦，他闷了口茶，在一旁悠悠地道：“我们这里三个人，就只认褚少爷是恩公，真是长了双好眼睛。”

一听这话，少年眼泪掉得更凶了，呜咽着说：“多谢恩公们……”

然后可怜兮兮地往壮汉看过去，手却捏在褚渝衣袖上越拽越紧，壮汉被少年看得有些别扭，别开脸道：“我就那么一说，没别的意思。”

少年咬住下唇，好像在努力憋眼泪，可还是没忍住抽泣。晃然间对上林楚那张看似惊魂未定的脸，少年的目光显得有些躲闪，盘旋在眼中的泪水忽然就止住了。林楚没说话，轻压眸光，默然起身坐到桌子的另一侧，离得二人远远的。

这少年名叫南兮，受人蒙骗，被卖进了勾栏。他不愿堕落，几次三番逃跑，但勾栏这种地方，有的是法子对付这种总想着逃的人。他在勾栏经常挨打，又反抗得太厉害，因此一直没能接上客。

南兮跑了被抓，抓了又跑，没一次真正跑掉的，除了这次。

他说自己经历的时候声泪俱下，想求褚渝他们可怜他，给他一个容身之处。否则凭他一个人在外流浪，早晚有一天还是会被抓回勾栏。

他说得情真意切，饶是壮汉都有些动容。褚渝听完后沉默片刻，说：“那你可以松开我的衣袖了吗？”

原主的衣服很多，件件华贵无比，褚渝离开布庄的时候，只随便塞了几件，所以衣服不多。而这种衣服贵气是贵气，中看不中用，再被少年这么拽下去，非得撕烂不可。

可这话在南兮听来是种婉拒，尽管褚渝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南兮怯怯地松开手，眼眶又红了起来。看他又有掉泪的趋势，褚渝把自己没动的饭推过去，放在南兮面前，在他开口前说道：“别哭了，先吃点东西。”

褚渝让他别哭，但这句话没有起到作用，南兮甚至没有吃菜，直接埋头吃起了眼泪拌饭。

还吃得很香。像是很久没吃过饭了一样。

饭桌上的气氛一度变得沉重，孤苦无依的哥儿，身世又可怜。褚渝垂眼看着他吃饭，眉眼微不可见地下压几分。

这种类似的桥段，褚渝看很多剧中都出现过，下一步是不是就得说“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好在吃饭可以让人住嘴。

最好是不要那么烂俗，褚渝移开眼，看向壮汉：“楼大哥，之前勾栏那人一看就是怕了你才没往这边走，多亏你救了他，才让他免遭苦难。人都救下来了，凭楼大哥的能力，定然也能管他个活计对吧？”

看刚才那意思，壮汉想当回恩公。

君子有成人之美，满足他。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壮汉心里确实有奇怪的英雄情节，不管是惩恶扬善还是帮扶弱小，都心向往之。而命运又往往爱跟人开玩笑，他偏偏成了赌坊打手，如果非说什么惩恶扬善，那他多半就是被惩的那个。

可没由来的，壮汉一下就被褚渝这声奉承给迷了心智。正在不好意思的时候，又突然反应了过来：“不行不行，你别瞎出主意！我可不管他！”

南兮闻言一顿，默默放下筷子，眼泪顺着双颊滑下，汇聚在下巴，串成泪帘直往下掉。

脊背也开始一抽一抽的。

看得壮汉痛苦面具都戴上了。每次这种时候，看到哥儿可怜兮兮的模样，壮汉都会懊恼为什么管不住这张往外蹦字的嘴，然后就会变得不知所措。

壮汉开始抓头发：“这样吧，我上次听老板娘说后院缺个人，她想要的人得包揽做饭、打扫、奉茶等一应杂事，一直没找着人愿意干，要不你去试试？”

平日里，壮汉除了看管褚渝就是到处闲逛，别说王氏铺子，就是周边几家的铺子是什么情形，他都了如指掌，因此立马就想到了出路。

南兮立马道：“我可以做，我什么都可以做！”

“不过，”壮汉挠挠头，“我不知道老板娘会不会要你。”

他对老板娘不了解，不光他不了解，在场的谁也不了解她。大家只知道她对待林楚很谨慎，生怕林楚是因为来帮她忙而受到任何非议，至于内心对哥儿这类人是什么态度，她没表露过，也没人刻意注意。

老板娘能独立撑起王氏铺子，定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和善，心思之深，远非常人所能及。商人又重利，所思所想跟桌上这几人背道而驰，大家摸不透这层。

老板娘对褚渝另眼相看，是因为褚渝有值得利用的地方，能让她有利可图。

她挑林楚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利益最大化。

如果南兮也让老板娘认为有利可图的话，那么老板娘或许就能留下他。

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褚渝思忖片刻，顺着壮汉的提议，对南兮道：“如果工钱只有别人的一半，或许比一半还少，你可以接受吗？”

“不要钱都可以！”南兮把头点得跟拨浪鼓一样。

壮汉因此保住了恩公身份，还主动请缨，要把南兮送到王氏铺子去，看老板娘怎么打算，说得十分义正言辞。

这真是奇了，以往遇到点事儿，壮汉就算是要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总要推诿好一会儿才肯动。

看着壮汉和南兮离去的背影，褚渝后知后觉地回了一下头，正巧对上来收钱的店小二。

褚渝：……

这楼大哥的便宜，好像不太好占。

褚渝无奈叹了口气，转头见林楚看过来的目光很是意味不明，“怎么了？”

“你对所有人都这般好吗？”

这话明明是疑问，但从林楚嘴里说出来，却有股子质问的味道。褚渝奇怪地看了林楚一眼，说：“我对谁好了？”

当然是刚才那位南兮，又是安慰人别哭，又是让人吃东西。话到嘴边林楚还是给咽了回去，然后越过褚渝，往前走去。

“那你……”林楚欲言又止地道：“你好像很喜欢看人哭。”

褚渝愣了一下：“我不喜欢啊。”

林楚下意识追问道：“那你喜欢什么？”

话一出口，又觉得问得太突兀，想换个换题，可总忍不住想继续问：“或者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夜幕彻底降临，街道上人来人往，或许是因为人太多了，林楚心口沉闷，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想回头看褚渝。可是褚渝不说话，这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不想说，抑或者是，不愿意说。早知道不问了，这问题果然还是问得过于突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褚渝认真回道：“我喜欢……需要传承下去的那种。”

既然是喜欢，那定然是心之所向。褚渝被林楚带跑偏了，有些回不过味来，竟真的思索起来，他在“喜欢”二字上抠挖，还越想越深入。

他喜欢的，唯有一些非遗技艺而已。

可惜实在遗憾，在现世还没把这件事完成人就没了，也不知道在这个朝代能不能有机会把学到的技艺发扬光大，这里的人会接受吗，会喜欢吗？

想到这里，褚渝不自觉叹了口气。

负债太多，还钱都是个问题，得到何时才能完成心中大业？

街边灯笼的光芒投下来，将两人笼住，微光下的林楚难掩失望之色。

原来他喜欢孩子。

还说得那般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