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追上来的非常快。
陈寂不知道阿龙迦是怎么记住那么多拐道和楼梯的,他们像一阵狂风一样奔出这间宫殿,所到之处警报声阴魂般高声紧逼。
很多人,分不清是多少人的脚步声在他们身后,无数扇门砰然打开,佣人们惊惶地叫喊,到处都有东西被撞倒、摔碎的声音,哗啦啦直刺脑仁。
“要快!”阿龙迦猛地打开大门。
他一把将陈寂推出门外,后面无数黑衣的警卫已经从殿中涌来,他用力甩上门!银闪已经完全覆盖了他的体表,成为完全态。
以警卫们追上来的速度,许多人直接撞在门板背后,阿龙迦用后背死死地抵住门,门板发出可怖的“砰”“砰”声,剧烈地颤动,仿佛惊涛骇浪中一块朽木的船板,马上就会被撕碎。
“快走!我托上他们一会儿,”阿龙迦对陈寂喊,“马上就去找你!”
陈寂没有迟疑,这一刻最明智的选择不是瞻前顾后互相推脱,而是按照同伴的吩咐!不要拖他的后腿。
陈寂埋头奔跑,跑出了自己此生未有的速度……曙光就在眼前!他已经跑出了黑曜石行宫边缘的石栏!
他马上就能够逃离这里,然后想办法接应阿龙迦!
他一头扎入黑夜之中。
无边的夜幕低沉浩瀚。傍晚下了雨,雨丝转急。无边的雨声中,只有他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
陈寂的脚步像生锈了一样突然停顿。
不是因为他已经逃离了危险可以放松,而是他看到了人,有人站在雨中。
他看清了雨中那些黑色的身影,无边的黑衣人矗立,像一道铁幕在雨中环绕着这座行宫,每一个人都冷凝死寂,在大雨中悄无声息,完全融入了夜色中。
陈寂全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他一头闯入了警卫的包围圈里。像一只苍蝇以为自己飞出了窗台,其实身处的是森严的铁桶。
“陈寂,你怎么还没走……”阿龙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追了上来,泥泞的脚步声在雨中沉闷像是春雷……而后死死停下。
静了一息后,阿龙迦的声音在夜幕中冷冷地响起,“陈寂,到我后面去。”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中,唯一一个还有“战力”可言的就是他自己,他贴身带来了银闪,虽然这只是一副教学机甲,没有任何攻击辅助,但毕竟算是有防护在身。
而陈寂作为一个被皇室高度忌惮的私生子,哪怕在军校,也不被允许持有机甲和武器,此刻他双手空空,只是一个肉身孱弱的小孩。
在即将到来的搏杀场上,他手无寸铁!
快得来不及反应,没有任何喊杀声,也没有对峙的环节,无边的黑衣人在一种绝对死寂的氛围中,从四面八方包抄上来,脚步声诡异地刚好踩住雨点,所以显得只有一片片水花溅射的声音。
每个人逼近到三十步的距离时,身上都悄然覆盖上一层浓黑的机甲,仿佛黑色的阴云,阿龙迦在军校学到过那种机甲:常型003-幽魂!有人叫它刺杀型机甲,不是持续输出力量,而是将雄浑的暴力蕴藏于必杀的一击,而这一击往往被掩藏在层出不穷的攻击中。
凡面对幽魂者,需万分警惕它那唯一的一记杀手。
银闪的两臂滑出两把折叠剑,一片片翻转打开,形成笔直的剑刃,亮得仿佛一痕镜面。
阿龙迦心中凝重,这些冲过来的黑衣人身上绝对藏着各式最前沿的杀器,而军校并没有下发给学生们真正的杀伤力武器,他身上仅有的两把剑还是冷兵器。
他迅速回首,将左手剑强硬地塞进陈寂手心,“拿着防身,我会尽力为你吸引注意力,我看到了唯一的缺口,在北边,你找机会走!”
“阿龙迦你这个傻子!他们不会真的杀死我的,倒是你…”他没有时间说完这句话了,阿龙迦一手将陈寂推了出去,最近的黑衣人已经逼近十步之内。
阿龙迦猛地矮身,平平地贴地挥剑,平撩!剑光如一圈寒光燕返,像有冷风从地面上回旋卷起。
那一剑太快了,一圈雨丝被他从中间诡异地切断。
已经逼近的黑衣人被这一剑逼得不得不后窜,可是这并没有阻挡他们的攻势,不止一个人滑出束能枪,借机在空中射击阿龙迦,粒子束从各个角度交织成耀眼的光线。
银闪像一道真正的闪电般闪动、穿行,这具机甲的灵活简直匪夷所思,让人根本想不到它的驾驶者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粒子束擦着银闪表面过去,带出飞溅的火星,在银闪表面留下烟熏般的黑色擦痕。
银闪再次拔起时,已经贴着最近的黑衣人欺身而上,他像一道影子忽然剥离出大地,贴在那具幽魂的侧面,剑尖斜斜地刺进幽魂胸口。他的动作轻迅不着力,剑尖只进入一掌长,可那具幽魂突兀地就此卡死,四肢无力耷拉,头顶滚起黑烟。
根据《机甲结构与制造》这门课的教学,幽魂的缺点就在于它胸口内部的蚀刻电路太过于精密,一旦遭到一丁点结构性的破坏,就容易导致多个线路的短路,从而报废机甲。
只是这一瞬的停顿,有四五条幽魂就同时跃起向他扑来,中间两三人打的主意是先把银闪狠狠地用力绞死,再从头顶将攻击灌进去,将阿龙迦打穿。可是上面的攻势还未合拢,下面的两三人忽然炸开,倒飞而出!
这次阿龙迦的剑不再刺入一掌,而是精准地钻进去一掌半,像是一截扭动的小蛇,而后他以180度翻转剑尖!抽剑的瞬间他急退出去,那具幽魂骤然爆炸!在雨中爆出白炽的光热,几个人都被那个震波给推出去。
越来越多的幽魂在涌上来,阿龙迦和他们凶猛地扑杀在一起,像是群狼的厮杀角逐,人们用尽全部力气对撞冲锋!
银闪的每一击都异常的精准,不多耗费一丝力量,阿龙迦每一次刺出都有一具幽魂倒下,可警卫的人太多太多了,哪怕时有折损,还是逐渐把阿龙迦压在了下面,从远处已经看不见银闪的身影了,他淹没在涌动的幽魂中,只有不时能看见他的剑仰天刺出。
压制住了阿龙迦,立马有幽魂脱离包围,去追陈寂。
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阿龙迦看见陈寂在用力奔跑,而那具幽魂在几秒之间就尾随而上。
一股愤怒带着辛辣的热气直冲天灵盖,阿龙迦猛地挥开架起的十几柄等离子体剑刃,他故技重施,剑尖斜刺入幽魂一掌半,反挑!
幽魂剧烈地爆炸开来。
可是这次阿龙迦无法退出去,他被人群一层层地围住了,爆炸的余波像一面飞行舰当头把他撞倒!
透明的气流像辐射一样层层爆开,人群中心的人都被爆炸炸翻,倒地不起,而阿龙迦在地上顿了一瞬,忽然灵活地翻身而起,银闪有损,却没受到重创!
在爆炸前的最后一秒,阿龙迦迅速地扯过了最近的一个人作为肉盾。
银闪踩着这些死尸一样倒地的幽魂奔袭,破出人群。他猛地窜起!
轻盈像闪电般的下落,正正在尾随陈寂的那具幽魂身后,阿龙迦借下落的巨大动能将那人撞翻,那个警卫没有料到背后的攻击,整具“幽影”摔出去扑倒在雨中。
陈寂倏地转身,他看见了阿龙迦。他的眼瞳被照得莹莹亮彻,那灿烂的光来自阿龙迦的身后!
陈寂大叫:“小心!”
根据雨中那种诡异的“沙沙”声,阿龙迦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攻击。
可他居然完全没有理睬,不闪不避,只是猛地扑向陈寂,张开双臂,把他的头用力按进银闪怀中!
整具银闪矮身,向前蜷起!
背后扑来的是猛烈的粒子束,明亮如光雨,击穿雨幕,一时把这团空地照得有如白昼。这次警卫们使用的显然是大型束能枪,粒子束的规模和强度都不可同日而语,阿龙迦猛地扑来,就是要用银闪的后背来作为盾牌,去抵挡这场致命的雨。
如果他让开,陈寂这血肉之躯就会在这场雨中溶解。
陈寂被死死地按住,埋头在银闪的双臂之间,他听见粒子束命中,打在银闪机体上的声音。
命中、命中、每一发都命中。射击的人太多了,躲闪已经不再有意义,阿龙迦不动如山,简直就像一个活靶子。
真奇怪,这样残酷的事情,声音听上去,却和陈寂睡觉时听见雨打在屋顶上没有区别,他被蒙着什么都看不见,好像成千上万的雨滴落下,敲打着层叠的瓦片。
“嗤”一声,一个非常不和谐的杂音忽然出现在陈寂的耳朵里。
陈寂心中一片彻寒,他知道,那是银闪的外壳终于被射穿的声音。
“看到了吗,陈寂,”阿龙迦有些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们没有那么在乎你的性命,如果我没有扑上来,他们一样会射击。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要相信。”
阿龙迦的嗓音中有某种不正常的迟缓,陈寂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你怎么了?”
“没怎么…”阿龙迦咳了一声,“只是……有点累。”
可是银闪的拥抱在逐渐失去力量,陈寂意识到了那个事实,像一颗子弹迎面打碎了他,他猛地用力想要推开银闪的手臂:
“不要管我了!这里的一切和你没有关系,你走吧!阿龙迦,我求你了,你走吧!”
接着传来好几声那种“嗤”“嗤”的声音。银闪的身影在慢慢地往下滑,可是它又一次收紧了双臂,像是一面钢铁的盾牌竖立在陈寂背后。
“我…答应了你的。”
阿龙迦只有不知所云的半句话。
雨还在下。
天地之间的雨更大了,已经完全转为了一场暴雨,君临少有那么大的雨,像天幕破了一个口子,千军万马化作白色的狂流倾倒下来。
陈寂在银闪的那个拥抱中用力挣扎,终于挤出半边脸来,抬头去看银闪,却忽然,死死地僵住了。
这一刻“银闪”不该再叫银闪了,它已经不再是冰盖般的银色,它的表面被大雨反复冲刷,仍然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血,鲜红的血,正从机甲内部汩汩地溢出来。
溢出的血多到警卫们也能看清楚了,这么多的血,在银闪背后仿佛拉出了一面鲜红的祭旗,他们笃定不可能有人流了这么多的血还不死,这个驾驶银闪的人马上就要死了,于是他们熄了火,逼上前来。
有人把银闪一脚踹倒,其他人去把陈寂用力地扯了出来,暴雨冲刷在陈寂的脸上,把那张染着血的小脸洗干净了,露出苍白的脸和闪动的黑眼睛,他像幼兽一样面目狰狞,仿佛随时要龇牙咧嘴地朝他们扑来。
“坏了,”有个黑衣人突然说话,“这好像是陛下的那个私生子!怎么和潜入的小贼混在一起,差点就……”
“嘘!不要说了,”有人迅速制止了他的话,听语气似乎是个领头的,“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反正他现在没事,贼子也死了,不要再扩大这件事,到此为止!”
“汇报皇后陛下。”
“是。”
黑衣人们似乎从皇后那得到了什么指令,齐齐看了站在大雨中的陈寂一眼,忽然松开了他,把他向行宫外的方向一推,就像来的时候那样没有痕迹地离去了。
陈寂跌在雨中,连滚带爬向银闪爬去。
受损严重的银闪已经无法再保持完全形体,已然冰皮般消解,露出了里面的阿龙迦。
阿龙迦倒在地上,漫天的暴雨都难以冲散他身下的血斑,血从他身上的窟窿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浓厚的新血,在这一刻居然显得比他的发色还红。
那头红发变得黯淡而衰败。他的嘴唇发紫,剧烈失血的同时,他也在剧烈失温。
陈寂手脚并用地靠近,用力地抱住阿龙迦,他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住阿龙迦的脸,像野兽那样彼此紧靠着取暖,可他在雨中待了太久,他也不再温暖。
他用力地按住阿龙迦的伤口,可根本按不过来,每个伤口都血流如注。致命伤一共有三个,一个贯穿了阿龙迦的肾脏,两个打穿了他的肺叶,粒子束就是这样狠毒的武器,粒子束没有实体,只要被它命中,只会是贯穿伤。
“对不起,对不起……”陈寂在暴雨和巨大的血泊中抱紧阿龙迦,嗓音剧烈颤抖,“你为什么要来?不要管我就好了啊!”
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放弃他就好了!
放弃他就不会被包围,放弃他也不会被排挤,只要不管他,阿龙迦自己根本不会来到这个虎狼之地!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陈寂就很少流泪了。他觉得在帝都,自己一直是件空心的木偶那样的东西,不是人。
但是这一刻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泪流满面,仿佛这一刻他无力渺小到除了流泪什么都无法做。
阿龙迦咳嗽一声,吐出一团血沫,微微缓过来了一口气。他居然回答了陈寂的那个问题,他在陈寂的耳边,声音极低极低地说:
“我答应了的……要做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陈寂哪里像是被刺了一下,“我,的朋友?你真是傻啊!”
他是什么人?做他的朋友有什么好?
多少年以来他都像是毒药或者散发着恶臭的垃圾一样,是一只杂种的野狗混在尊贵的金羊羔之间,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路过他的时候,恨不得要踢他一脚才好。
这是第一次,有人那么执着地说,我要做“你”的朋友。
他一个人的朋友。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傻子!”陈寂终于哽咽,嚎啕大哭,“你到底为什么,要做我……的朋友啊!”
阿龙迦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又有些微的神采回到了他的眼中,仿佛是回光返照那样,他说话再次流畅起来。每说一句话,他就吐出一口血。
“又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么?”
“好吧,其实昨天我撒谎了,其实不是什么你选了我我选了你,只是……我六岁那天,站在教室门口,看见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挤满的教室里,你的眼睛真是黑啊,你的那个表情,让我觉得你随时就要哭泣。我在下三区长大,下三区虽然没那么繁华,但是大家都很自由,很快活,我从来没见过你那么拧巴的小孩,我看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就觉得……心里有一根刺……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拧巴的小孩啊?”
说什么满不在乎,其实大家都是一样孤独的小孩吧?游走在世界和人群的边缘,所以第一眼看见彼此的时候觉得心脏突然开始跳动,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同类的。
“别说了。阿龙迦,求求你,”陈寂摁住那些不可能压得住的伤口,“求求你,不要死!”
可是没有用,这一刻求什么都没有用,阿龙迦的命运也不由他自己决定。
因为他们太渺小了,手中空无一物,皇后已经默许让这个擅闯她行宫的贱民默默地去死,也许也是对陈寂这个可恶的私生子的敲打,所以这一刻求什么都没有用,谁都不会来。
暴雨淹没世界。
雨声真是冷,冷得刺骨。生命在雨中流逝。
陈寂想命运真是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一刻之前,他还在母亲的遗体前誓言向整个世界复仇,一刻之后,他抱着自己即将死去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向整个世界下跪,谁能救救他的朋友都好,他什么都愿意做。
阿龙迦感觉陈寂的泪水打湿他的面颊,凉凉的。遥远的天空中,暴雨在怒吼,雨砸在陈寂的背上。
可是这一刻他的眼皮太重了,他想对不起陈寂,他不是要离开,他只是……要小睡一会儿。等他醒来,他们就一起回到军校。
他的双眼不可抑制地阖上。
陈寂猛地抓紧他,“求求你,别死!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可这句话阿龙迦听不见了。
陈寂感到一股窒息般的巨大悲痛,简直像疲倦一样涌上来。他不再流泪,他用力地想要抱起阿龙迦,他想如果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来的话,他就去找,一个个地找,直到有人愿意救阿龙迦为止。
他就要扛起阿龙迦的瞬间,却愣住了。
无尽的雨幕中,有一顶黑伞,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伞下是一个全副正装的中年男人,面白,双眼奕奕有神,唇上有淡淡的胡须,领口打十字的领结。
这边的一切都被他尽收眼底,看到陈寂起身,他缓缓地向陈寂走来。
陈寂正分不清敌友,男人走到十步之远,陈寂却忽然发现,他认识这个人。
李肃衣。
星舰联盟如今的副检察长,在帝托里尼军校任名誉教授,带《理论与实战武术》这门课。
“老师!”陈寂一步上前,一丝希望在他心中燃起。李肃衣在校一向对他和阿龙迦不错,甚至在陈寂的直觉中,还隐隐有所青睐。“老师,阿龙迦受了重伤!你能不能救救阿龙迦?!求求你!”
“我能,”李肃衣将那柄黑伞罩在陈寂和阿龙迦头顶,“别着急,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他轻易地背起阿龙迦,“重新介绍一下,我是黎明学派的一名传火人,研究员李肃衣。黎明学派是一个从古地球时代延续至今的古老组织,我们的教旨是:一代代地发现优秀足以继承的年轻人,并传他们‘术’!实际上,我已经关注你们俩很久了,今天来,是救你们的同时,正式邀请你们加入黎明学派!”
陈寂没有回答好或者不好,他只是问:“传术……什么术?”
“对抗异常之术,”李肃衣那张文雅的脸上忽然涌现一股巨大的骄傲和自信,“以及三千年黑暗时代以来的,破局之术!”
这是命运中的第二步。
猛虎遇见了狂风,龙遇到了得以乘飞的云;
有人对孩子说“你可以睁眼了”,于是一无所有的孩子睁开眼,看见了广袤无垠的天空。
好,回忆到这里就写完了,终于写完了,撒花~
第46章 46 风虎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