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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金鱼逆流而上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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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裹挟者的独白,“金鱼逆流而上……毫无意义。”

*

她问自己——事情是怎么到这一步的?

记得最开始,她怀抱着热忱来到东京……不,说热忱多少有点带上滤镜,没有容身之地才来到这里差不多……总之她想要在这座城市里,靠努力成为理想的那种人,最后能像她母亲一样,自信独立就更好了。

她最开始从服务员做起,但是因为带着小地方的口音,被客人投诉了几次,差点被辞退。后面店长看她算账挺清晰,就做起记账工作。

那时候店里偶尔会有混混一样的人来,尤其有个光头大叔总不怀好意地看她……让她十分为难。

等离开这家店从事其他工作,想起这个人她还是会后怕。

餐馆店员、餐馆收银员、便利店员工、销售人员、仓库杂工……兼职做得越多越久,让她越快发现这座城市的本质。东京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美好。

的确,这里繁华、先进,可同时,也有落后与腐烂的另一面。说不上哪一面才是主要的。而且和歌手山崎的《东京》里唱的相反,她遇见了许多坏人。

深夜下班被抢劫。

同事偷钱诬陷她。

打杂被排挤孤立。

甚至连东京的房价也高到离谱,租房的礼金是小地方的好几倍。

她一度卷进风俗业,觉得怎样都无所谓……是社长发现了她,并将她从泥潭拉出来。

那是个周末,她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流浪们平时待的地方。

她看见有人在给流浪汉发传单,传单上印着招聘广告,包吃住还高薪。

她刚鼓起勇气想要问更详细的,就被人强硬拉走——那个人就是社长。

其实社长的长相有些凶恶,私下打扮像暴走族,说话还粗声粗气,她最开始以为遇见坏人,二话没说递钱包开始求饶……然后就被惊愕的社长带去吃了顿高档的中华料理。

她中途提心吊胆,不敢反抗,直到结束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才终于松口气。

也是了解后,才知道社长其实是个好人。

他养猫狗,给猫取名叫“小狗”,给狗取名“小猫”,是个外表粗犷、但内心无比温柔,有着古怪反差萌的人。

有次,他满脸都是抓痕地来公司,询问后才知道,他在公园喂流浪猫逗留太久,回去后“小狗”闻到他身上其它猫的味道,应激反应抓了他好多下。

不过就算这样,他也每天在SNS上面晒猫狗的照片,俨然把猫狗当成儿女对待。社长还在宠物店兼职过,偶尔回访,身上总会“长”满猫狗。

社长说,他想开一家公司。偷偷观察了她很久,觉得她在数字、计算方面天赋异禀。

【“等等……所以在店里盯着我也是……”】小林花反应过来。

【“是想邀请你,但我每次还没跟你打招呼,你就一脸害怕地跑开,村田让我耐心些,”】社长挠挠头,【“不过我思考了很久,还是想直接和你聊聊,虽然听起来有点像骗人……”】

【“请问,公司具体是准备从事什么呢?”】

而那时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害怕很人来往,却主动询问让话题顺利进行了下去。

谈妥后社长带她认识了另一位伙伴,村田幸,也就是社员B。

社长,村田幸,小林花。

那就是他们公司成立最初的人员。

社员B和社长相仿,认识也更久,但他们三个没有因为年龄产生代沟。

社长也是离开家乡独自来到东京打拼,据说他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她撞见过他们电话里争吵,不过社长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流露出难过等情绪。

三人将公司从很小的规模逐步发展到进入写字楼,增加其他办公室,然后小有规模。期间当然经历挫折,但互相扶持下也都挺过去了。

后面哪怕公司规模继续扩大,他们依旧也延续了遇到好事就在居酒屋庆祝的习惯。

再后来社员C、社员D加入了公司。

社员D性格十分腼腆,看着他,小林花就会想到刚来东京时的自己,所以她对他多有关照。社员B和社长也像接纳她那样接纳社员D,在他们的耐心教导下,他变得越来越开朗。

社员C则完全不像初入职场的人,油嘴滑舌,偶尔还会欺负社员D,但是人不坏。他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讨论新出的侦探小说,以及幻想自己成为侦探后的冒险故事,称号就是“米花町超社畜级的名侦探”。

他们性格差异很大,却因为同一个目标,同一个人联系在一起,办公室总是热闹而温馨。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真的很美好。

但是……如果幸福不短暂,就不叫幸福了。

事情很快就变了。翻天覆地。

她不知道社长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从老家回来,他就变得喜怒无常。不只是经常对事务提出毫无道理的指示,对员工也开始动辄打骂。

社员D重新变得自闭,新来的社员A不敢在他面前说笑。

社员C也不再公开讨论侦探相关,每天按部就班,好像社畜从荒诞的侦探梦里醒来……失去特殊能力的他又变成了最普通的打工人。

那时她还想,也许只是这段时间,忍忍吧,社长会变回来的。

可是,没有,没有,没有……温柔的社长一去不回。

争吵好像变成日常。每天都很累。

社员B说社长再也不会回来了,为什么却怎么也不肯说。

她只感觉和所有人都越来越远离,居酒屋也再也没有约齐过。

而让所有事情最终走向悲剧的是——

“我说什么来着,果然在这里吧。”远远传来道慵懒女声,听着像个小姑娘。

小林花回头。朝她这个方向走来两个人,白裙少女与西装男。

她并不意外,反而感到些许释然。

“喏,你的东西,帮你找到了。”临近了,少女从口袋里掏出条手链,在空中晃晃,“作为交换,就请你和我们聊聊吧。”

那是条用太阳石串成的手链,末端衔着尾下指甲盖大小的金鱼。

不知道经历什么,金鱼被刮了无数条划痕,看着暗淡而可怜。

“谢谢。”小林花珍重接过,“我会如约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

“嗯?不用和我说。”少女却摇摇头,“你的事情我都查到了,是我旁边这位想知道。就说说你为什么杀人,还有协助你杀人的犯罪组织吧。”

与其她给酒井彻干巴巴地说前因后果,不如让当事人自己来。

而且,很多情绪方面的事情她也弄不明白嘛。

“好。我挑着说。”小林花点头。

她同他们说了许多。

怎么从被嘲笑的乡下人,一步步变成游刃有余的都市人。这样的故事。

小林花看着手链,目光十足温柔,透着怀念:“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养过只金鱼。是母亲还在世时同我在祭典上打捞的。”

金鱼颜色鲜艳,就像那天日出破晓时的太阳,美丽到让她落泪。

导致在金鱼寿终正寝后,她仍然无数次、无数次想起它。母亲去世后,她又养过许多,却怎么也找不到同样美丽的一种。直到后来社长送了她一只。

在办公室的暖灯下,金鱼如童年那只一样闪闪发亮。

那时候她恍然发觉,原来美丽的不是金鱼。

她回忆起自己来到的东京的初衷。金鱼拼命打破鱼缸,想要游向大海。被浪潮一次又一次掀翻,艰难抵达,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活在海里。

“……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停歇的浮岛,却很快就被人毁掉。”

小林花盯着墓碑吐出这样一句话。

风吹动碑前白山茶,柔软的花朵呜咽着点头。

墓碑上刻着社长的名字,而底下死亡时间是,半年前。

“我只是,让该死的人去死而已。”小林花面色平静,“哪怕毁掉毁掉一切的人,也回不到过去……但能让不该死去的人安心。”

她问自己——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可挽回的?

是和社长没日没夜的争吵,让她逐渐麻木了吗?

想不明白,她只知道绷紧的弦就快要断掉。

那天她忍无可忍,只是说漏嘴想辞职离开的事情,社长就勃然大怒。两人争执间发生肢体冲突,她的手链被一把丢出窗外。

她质问社长为什么要丢掉,对方却语气平静说“不过是条手链,以你的工资能够买无数条更好更贵的。”

最让她崩溃的是,社长眼里对项链,全然陌生。

那时候,她终于醒悟。

私家侦探的效率很高,她的猜测是对的。而在知道真实后,就再也无法说服自己活在虚假的梦里。

——“社长”已经不是社长。

既然如此,她杀掉该死的人也没什么不行吧。

“我查过资料,”有栖川铃音似乎有些疑惑,“你认为,人是活在期待中的生物。被肯定、被鼓励、被喜爱,‘有人需要我’,由这样的点滴构成对吧?而社长给了你所需要的认可,让你在这座可怕的城市找到坐标。”

“认可……你说的没错,就是‘认可’啊。”小林花恍然大悟般附和,”社长他,既像兄长又像父亲,是他带我成为现在这样……所以那个男人,他死有余辜不是吗?”

她捂住头,痛苦出声,身体也泛起精神性的疼痛:“可是啊……无论是法律、警察、律师还是检察官,都是摆设,没有人能帮助我。”

为什么警察发现不了“社长”不再是社长,为什么警察要放任杀了社长的人离开乡下,还为所欲为地霸占了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

为什么社员B知道一切却什么也不告诉她?难道活在虚假中就好吗?而她……为什么也没能早点发现事情不对劲?

若她能发现……是不是社长就不会死?

所以她既痛恨杀人凶手,也痛恨杀了杀人凶手而变成杀人凶手的自己。

“如果你早点出现就好了,你这样敏锐的人一定不会像我一样,半年了才发现决定性的不对劲……”小林花像要哭出来,“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也没有抓住。”

杀了凶手社长也不会回来,而报仇亦没有她想象中的痛快。

情绪支配下,她满脑子只有“杀了他”的念头,也清楚自己和“社长”真起冲突,完全没有悬念,杀人犯不会介意再杀一个人。

也许时间久了就好了。她曾经也许是想过从长计议的,觉得也许仇恨就随着时间淡化了。

然而,然而——

有人找到她,说可以帮她报仇。她只需要支付一笔钱,然后等待就好。

那笔钱数额也非常诱人,在她付完款之后还能剩下许多。用于启动下一份工作,或者离开去另一座城市生活。

她说:“他们虽然是犯罪团伙,却比所谓的正义代理人有人性多了。”

所以对警察等群体彻底失望的她,毫不犹豫就和他们做了交易。

只不过过程中出了些差错,她本不该插手谋杀,临到执行却怎么也想自己来……组织派来的人就帮她压制住“社长”,然后她用绳子一点点勒死了他。

看着和社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痛苦死去,就像社长又死了一次一样。

这次,却是她杀死了他。

当然,无所谓了。

没错,无所谓了。

“我没打算杀了人还要活下去……死亡对现在的我又算什么呢?”小林花扯出个无比难看的笑容,眼里满是悲伤,“应该已经有人去自首了吧?我其实拒绝了他们,说不需要……但他们反驳,不只是为了我能逃脱法律制裁,也是为了不将他们这样的存在牵扯进来,以帮助更多同样走投无路的人。”

她垂下眼眸,社员C擅长推理,社员B哪怕远离也仍然了解她,社员D是总关心她的后辈……他们未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都选择了包庇她。

虽然社员A被推上凶手席,但是有有栖川铃音在,谁都不会被冤枉。

真好啊,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

酒井彻通过小林花的叙述,完全明白了真相。

五起案件背后,自首的犯人都是流浪汉。

流浪汉自然没有杀人动机,因为真正有动机的是委托人。

有栖川铃音说的主使也不只是“驱使流浪汉的人”,还有那些委托犯罪团伙杀人的人。仔细想想,这几起案件,明明存在许多疑点,警方却完全没有发现犯罪团伙和委托人的线索。

但是,为什么之前的委托人都销声匿迹,那名炸弹犯却死了?

是的,那天晚上,找到炸弹犯的晚上,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他本来要将炸弹犯交给警察处理,打完电话回来炸弹犯就死了。

当时房间里只有有栖川铃音。

小林花撩了撩头发,虚扶着胃问:“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协助你的组织,怎么找到他们?”酒井彻急忙追问。

端掉这个犯罪组织,是他原本目的。现在还多了个目的,就是劝小林花去自首。

“……抱歉,唯独这个我不想告诉你。”小林花沉默几秒,坚定摇头。

说完她就像是失去全部力气,跌坐在地,额头冒出冷汗。

酒井彻听见她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和费力起来。

狂风呜咽,小林花感觉自己浑身都要被拆散,毒药带来疼痛、眩晕感,还有想要将内脏也吐出来的反胃体验,不比被捅上几刀来得难过。

真好啊,结束了,都结束了。

她在失去意识的前几秒突然又想到,人有来世吗?

若有,那下辈子她不要再成为人,也不要再成为逆流而上、力竭死亡的金鱼……成为社长家的猫或者狗吧。

或者能回到过去,阻止悲剧发生就好了。

小林花闭上眼,砸到地上。

*

酒井彻冲上前,小林花还有心跳,所以他没有贸然尝试急救。但是,呼吸逐渐变得微弱了。

像是清楚他在想什么,有栖川铃音淡淡开口:“不,还有救。和炸弹犯用的毒药不一样,药性弱很多。恐怕她是前不久才吃的药,只要抢救及时……”

她截断话头,看向酒井彻。

酒井彻掏出手机刚要打急救,就听到鸣笛声从山脚传来。

他转向有栖川铃音:“你叫了救护车,什么时候?”

难道她又预料到会发生的事了吗?

“差不多,”有栖川铃音露出笑容,“大概是还在便利店的时候?不然肯定像炸弹犯一样来不及。我可不想连续被你怪罪两次。”

酒井彻垮下肩,短暂斥责了下怀疑过有栖川铃音的自己。

“那就跟我一……”

“不过,小林花通知了犯罪团伙,等你将她送到医院,那些人应该已经顺利转移了吧。”

有栖川铃音继续说,她其实有拦截到小林花的邮件,犹豫了下选择放任她发出去。嗯,做个测试。

“在知道犯人的过去后,你就不能再单纯把他们当作杀人凶手怨恨了?”

不是这名侦探的回忆,是来自她本人的过去,有栖川铃音记得自己被灌输,无论什么情况都要保持中立。

当你不再站在局外立场思考,当你带入犯人,开始理解他们,悲剧就会源源不断诞生。

人人都有苦衷,人人都情有可原,谁也不正确。[1]

酒井彻浑身发凉,仿佛又回到同期死去那天。

“我不会阻止你救她,毕竟你和我做了交易。救人和杀人,二选一吧?”

有栖川铃音话里甚至带着笑意,这点笑意却像要刺穿酒井彻的耳膜。

小林花杀了人,可她杀的是坏人;救她,就会放跑犯罪组织成员,也许会有更多受害者出现。

酒井彻再一次被架到电车轨道上,他曾经选择拉下闸道,所以萩原研二死了。现在要如何选择?人命是可以比较的吗?他不知道,只是不想再见死不救,去他的最大化。[2]

他抱起小林花就要离开。救护车上不来墓园,他必须尽快将她送下去。

但他说不清是真的救人心切,还是怕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酿成错误。

身后传来拆开包装袋的声响。

他缓慢回头,有栖川铃音还站在原地,嘴里咬着pocky,看他的慌张像在看一出戏剧。依旧是那种死掉的眼神,好像什么都无法撼动她内心。

哪怕有人将要死去,她也依旧游离,在她眼里,恐怕人只有“活棋”和“弃子”之分。

他感到悲哀。他们都到底保护了个什么样的怪物出来?

——为什么死在别墅里的不是她。

“松田说的对,跟着你我不可能找到答案,”酒井彻不再看她,话中满是失望,“有栖川铃音……人命不是你的玩具。”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加缪《雅典讲座:关于悲剧的未来》,原话为“人人都情有可原,谁也不正确。”

[2]电车难题。

*礼金类似租房时给的小费,一般就是几个月的房租。和押金两个东西,退租不退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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