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暗巷，阁楼射下冷箭。
连华停在原地，盯着穿石三寸的箭矢不敢动。
下个瞬间，从头顶的窗户抛下一具尸体，闷闷一声就摔在他身旁。
连华深吸口气，看向前方。
他没有赌输。
那个希望他活的人解决掉了东家派来杀他的人。
“公子怜玉？”
“是。”
“三日之后持此符到马行街。”
马行街在内城东部，分布着宣王、宁王、晋王三座亲王府和大大小小十余座王府，还有许多供贵族娱乐的高档的商肆、花园、曲院。
连华为自己添置了一身襕衫、一顶巾帽，以文人雅士该有的样子，款款来到这片他从未涉足的区域。
宣王府中有座百鸟园，是他对此地记忆最深刻的地方。
走在长廊，远远他就望见朱墙圆石门里两只丹顶鹤似在山水画间游走。
进门，有一红一白两只鹦鹉在花间梳理羽毛。
宣王李睿坐在软毡上，手端折扇，扇面轻摇；帝姬李静吾斜卧于软塌，一袭雪青色对襟百迭裙与紫牡丹相衬，轻抚怀中狸奴。
连华寻声到木榻前，跪地行礼：“怜玉拜见宣王殿下公主殿下。”
来之前他向婉容打听过，因为圣上宠爱毓妃，爱屋及乌也就格外疼爱其子李睿和其女李静吾。兄妹二人在书香熏陶下长大，才华横溢，与凌平学派交好。
正当他猜测似李睿这般天横贵胄为何会面见自己一介草民之时，紫藤花架之后走出另一个他不知姓名的男子。
“近日坊间传闻众多，杨卿不堪其扰。”李睿开口，“今天本王传唤怜玉当面解开误会，卿看可好。”
连华闻言一惊，侧过脸看李睿口中的杨卿。
杨卿满面油光，笑容滑腻，肚腹臃肿撑起腰部的衣料。
——原来他在考场模仿的竟是这样一个人的字迹。
“多谢殿下好意。”杨淮道，“殿下府中人才济济，若臣与怜玉公子同堂考试未必就能胜过，今天既然有此缘分，臣愿结识，以兄弟相称。”
李睿道：“如此甚好，也使本王免受纷扰，不然，总有人谣传本王记仇。”
李静吾嫣然一笑：“怜玉，起来吧。”
连华起身，压下心中的狂澜，在李睿、李静吾的注视之下走到杨淮的面前。
不知是否光线的原因，他发现杨淮那赘肉堆叠的脖颈一片汗涔涔，实际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轻松自在。
杨淮弯了一下腰，笑道：“贤弟。”
连华抬眸，唇角微扬，神色并无过多情感：“杨大人。”
杨淮道：“诶，生分了。”
连华顿了顿，开口道：“杨兄。”
二人言和。
至此，代考状元的风波彻底平息。
连华望着杨淮远去的背影，渐渐意识到宣王李睿明为说和，实则是借此事暗中敲打身居要职的杨淮。
他所扮演的角色不仅是能考中状元的鞭手，还是一个会说话的把柄。
狸奴蹭着主人的衣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呼噜声。
“好了，哥哥该和怜玉谈答应我的事了。”李静吾欠了欠身，娇软道，“明年袁郎一定得是状元，除非状元，不然爹爹断不能答应。”
连华低眉垂首，侍立在下。
李睿打量着，笑了笑道：“好，不过这事勉强不得，瞧人家云里雾里的，得先让他见一见百鸟园的景色再问话，是不是。”
李静吾争不过，娇哼一声，抱起狸奴侧过身去。
两侧侍女垂下掌扇。
后半晌，连华在宣王府长史贺殷的指引之下，终于见到百鸟园真正的玄机。
鹤庭之东是一片鹄园。
湖面鸳鸯戏水，林间云雀流连。
“贺某是六年前进的王府，一直为殿下管理百鸟园。”贺殷穿着王府统一的交领青衫，气质沉静，谈吐有素，“这里每月都会举办宴会，观文殿学士、翰林大学士、国子监博士都曾来过，凌平三公子王汲、杜时昌、范奂成是常客，当然，除了他们以外这里还住着一群与公子的境遇相似的人。”
连华道：“我是什么境遇？”
贺殷道：“不求功名但活得比谁都清醒。”
连华稍加反应，笑了笑道：“原来殿下招募的鞭手不止我一个。”
贺殷叹口气道：“不瞒公子，这两年泰阳学派的权势如日中天，科举的选题和评卷都掌握在他们手中，若不用点手段，其它学派很难有一席之地。”
连华走在曲桥上，因为听到贺殷口中说的话而停住脚步。
贺殷道：“公子是从泰阳党过来的，应当有所了解才是。”
连华道：“我只拿钱办事，不知其中还有党派之争。”
贺殷道：“现在知道也不晚，公子，天气热，请移步凉亭。”
连华点了点头。
走到曲桥上，辩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连华寻声看去。
凉亭之中几个人围绕石案而坐，正为一道竹简争得面红耳赤。
贺殷咳嗽了一声。
几人朝他们看来。
左边一位面相看年纪稍大，留有须胡的人先开笑口：“殷郎，这位难不成就是在阴差阳错之间抢走了状元郎的怜玉？”
连华躬身行过礼，自我介绍：“诸位前辈，晚生正是怜玉。”
贺殷道：“怜玉公子，这位名号‘蔡三进’，算下来已经考中过三榜进士。”
蔡三进抬了抬手，笑道：“幸会，幸会。”
连华忽地怔住，瞳孔微缩。
看脸尚无印象，但是看到那风中微动的胡须，他猛地回忆起在贡院坐他左边交卷时痛哭流涕的中年考生就是蔡三进。
“你是，装的。”
他重新又审视过面前几人，发现右手边那位翘着腿的簪花郎君也颇为面熟——正是那日坐在前排按着卷子不让考官收走的考生。
贺殷按顺序介绍道：“怜玉公子，这位算是你的‘同榜’，胡八卷。”
之所以名号胡八卷，是因为此人趁考官不注意时与八位考生交换题卷代做，并让所有人都顺利地拿到了进士功名。
连华大受震撼。
就在他以为自己考中状元必然身价不菲时，蔡三进和胡八卷的出现告诉他，真正厉害的鞭手不是追求名次，而是要融入正常考生之中，闷声发大财。
此刻，几位老鞭手正在辩论的是案头摆放的一篇名为《皂罗拾翠》的文章。
按礼部通告，这篇文章被列入今年帖书墨义考察的范围，是新增的二十四篇文章之一。由于其篇幅极长、内容晦涩难懂且生僻字极多，备受争议。
“全篇背诵太浪费时间，我打算直接放弃。”胡八卷拍案道，“还不是泰阳党的那几个学究搞的，自己写文章自己考。”
蔡三进眯了眯眼睛，还在尝试解读：“其实看文名不难理解，就讲述两个女子如何采菱。”
连华定下心神，把竹简拿起来，说道：“这篇并非新文，乃取自南书原著被删掉的第二部分，国子监典藏阁有收录。”
此话一出，贺殷的眼中闪过不同寻常的神色。
连华继续道：“泰阳学派注重传统儒教，他们新增这篇旧书，一方面意在提高南书在文学中的地位，另一方面从文章本意来看是强调民贵君轻的思想，再有就是台面下的意思了——拔高经书墨义的门槛，排挤其它学派的考生。”
蔡三进一拍脑门：“诶，怜玉小友，你说得对。”
众人纷纷叹服。
贺殷扭头唤来一位小厮，悄声说了几句让其去鹤庭传话，之后恭请连华道：“怜玉公子，百鸟园景色你已见识过，可否借步说话？”
连华道：“好。”
二人辞别凉亭，从曲桥走到南边的孔雀苑。
一声悲啼，孔雀艳丽的羽毛隐于草丛间。
“那道金榜虽已面目全非，但始终象征着至高的权力，世人不问背后黑手，往往只看榜上哪家人多就往哪家投靠。”贺殷放开草叶，笑了笑，请连华往回走，“殿下也是无奈之举，为了剪除泰阳党还科举以公平，所以才请公子出手。”
连华道：“殷郎不必多言，方才在鹤庭，殿下似乎提到状元。”
贺殷道：“是的，今年殿下非要状元不可，百鸟之中唯有公子可成此事。”
连华闭了一下眼，转身道：“我可以接这活，但有三个条件，如果殿下能答应，不仅明年的状元是他的，且之后无论哪个党派主持科举都得分他一杯羹。”
贺殷道：“公子请讲。”
风吹草动，鹤鸣前方。
连华不紧不慢地说出自己的三个条件。
“其一，安排我接触礼部侍郎，我想认识这个负责遴选考官、出题阅卷之政令的人；其二，本届科举，殿下要保的名单交于我手，由我安排府内鞭手；其三，我的义兄周子孝现任大理评事，他想调去国子监任一个六品官职。”
贺殷放慢脚步，背过手，鞋履踩在石子路发出咯吱响声：“人前称你一声公子，可你说到底不过是亡命之徒，怜玉，你怎么敢开这么高的价。”
连华微笑：“玉虽微瑕，置于破庙依可镇杀邪祟，但看主人怜惜不怜惜。”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把太子殿下拉出来遛一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