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华看着李契过曲桥走远，才摁着太阳穴瘫坐回里间的软榻，闭眼休息。

空气中飘散着醇和的降真香。

恍惚间他觉得曾经闻到过这样的香，可却记不得是在哪里，脑海中只浮现一棵参天大树，树下躲雨那人借他的伞，靠近时就闻到了这样的香味。

炭火烧旺之后，退下衣裳，露出布着红痕的清瘦肩背。

湿布擦洗过伤口。

南游打开药罐，蘸药涂抹在连华的伤口上，轻道：“公子可知太子殿下是什么意思？来时我不敢细问，毕竟这是东宫。”

连华道：“他让你来替我传消息的。”

南游一顿：“这……”

连华道：“你敢吗？”

南游连忙摇头。

连华笑道：“好了，不会难为你的，这样，我写一张纸，你拿到文山院詹事府去就说我身体不适，问萧岑借一个印然后送到国子司业官邸。”

南游连忙点头。

仆从把笔墨纸砚摆好。

连华换过药披上底衣，落笔两行诗，叠起。

*

是夜，周子孝收到印有东宫“敬文”字样的书信。

——“骤雨竹声入盏来，满杯白云花徘徊。”

汴河两岸灯火缤纷。

坐在画舫中的脂粉美人捻起一粒葡萄，缓缓放入身侧微胖长髯之人口中。

影子映在屏风，勾卷旖旎。

周子孝躬身：“大人，是东宫的印，若不信可以拿去验。”

国子祭酒陆虞嚼着葡萄，发出一丝舒适长吟，挥挥手打发美人下去，道：“怜玉怜玉，愿此生再无遇……子孝呐，当初你拉他上道，现如今他反成了你的贵人。”

周子孝走进船舱，提袍坐在侧席，凝视案头那一盏紫红圆润的葡萄。

陆虞笑道：“怎么不说话，戳你痛处了？”

周子孝道：“大人，下官了解怜玉，如果似今年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他真的会投靠东宫去的，那个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想挽回就来不及了。”

陆虞眸中的笑意渐渐寒凉：“他敢动这心思？”

两年前，宣王李睿因主持修建内城官邸之时以公谋私拉拢朝臣触怒圣人，僵持之时，一封弹劾王府长史贺殷干涉科举的奏折查有实证打破局面，半年之内，各方势力落井下石，致使李睿降级削职外放安山守陵，彻底失去争储的机会。

这件事过后，朝中格局处于变动之中。

“一再强调这次殿试非同凡响，宁可先忍也不要轻举妄动。”周子孝坐得近些，指节轻点木案，“凌平党和荆州党都是默认的，只有泰阳党强要出头。”

陆虞道：“裴相的意思是，晋王刚刚册立东宫根基未稳，这时就要定规矩。”

周子孝道：“可事实如果不是怜玉挡住风雨，东宫追查下去必然全盘败露，即使是裴相，也不想让官家知道往年在礼部贡院考试之人十有三四都是代考吧。”

陆虞掏出丝巾，擦了擦嘴。

周子孝只按连华交代的话办事，并没有告诉他的上司陆虞——其实连华早已获悉泰阳一党违背约定私派鞭手入殿考试之事，只是没有出面制止，而是暗地把这三个考生的信息告诉了东宫安插在他们内部的线人。

所以陆虞仍蒙在鼓中，认为怜玉公子确实是被抓去的，即使身在东宫也仍会维护原有与各党派达成共识的秩序。

“唉，本官也做不了主，不过……”陆虞道，“怜玉的意思，我会去和裴相转达。”

周子孝道：“还有一事需提醒裴相，太子詹事萧岑已经明确表示东宫不收礼且不让步，如果他们真要夺礼部职权另起炉灶，我们还是该有准备。”

陆虞若有所思，摇头自语：“太子李契……真就如此油盐不进吗？他初入东宫，难道就不需要培植亲信扎稳根基吗？”

周子孝道：“这不是你我该议论的事，大人。”

画舫开出桥洞，河面起涟漪。

两岸戏楼咿咿呀呀传出戏曲，融入街巷人声之中。

*

是夜过后，大理寺按律处置掉了那一批被举报在景元二十七年舞弊科举的官员，虽清一色是曾与东宫为敌之人，但量刑或轻或重，东宫自始至终没有过问。

连华在菡苑守着曲桥，每日坐在亭下吹几曲排箫。

李契定期来探望，不问时政，只问寒暖。

三月春意浓。

一支新荷从池中长出，上头立了只蜻蜓。

就在连华认为东宫不会再有动作，闲来卷起衣袖要去捉的时候，苑门拥来一阵热闹人声。

圣旨打破宁静。

——“门下，责令东宫于两府内院组建文兴阁，设侍郎一人，郎中两人，员外郎四人，主持科举之政令，后世效尤。”

潘旭、韩双宏、黄启鹤等人绘声绘色地讲述李契身穿公服接旨的经过。

潘旭招手道：“怜玉公子，快随我等去见殿下。”

风过，荷叶晃动，蜻蜓振翅而飞。

连华立于荷叶边，淡淡一笑，低头整平衣袖：“东阳公去见殿下做什么？”

潘旭道：“文兴阁正是我等扬长之处，当去自荐，一展抱负。”

连华道：“如果我没有料错，文兴阁的侍郎应该是由萧詹事担任。”

潘旭道：“萧子韫正人君子实至名归，早就该如此，礼部的那群官僚迂腐昏庸，再这么下去迟早毁了祖宗开创的科举之制。”

连华道：“你们认为只要把礼部架空，另起门户，就能改天换地吗？那么出题的人从哪里来，监考考官从哪里选，批卷阅卷的工作又由谁来承担？”

潘旭左右看了看韩双宏和黄启鹤，顿觉好笑，回应道：“自然是从品行良好的士子之中选取了，有何难处。”

连华望着自己在池水里的影子。

那影子原是白色，因挨近荷叶而被染成青绿的颜色。

“人很难凭自己的清正去改变别人眼中他的面目。”连华意味深长道，“诸位见萧詹事烦请告知一声，怜玉身体不适，暂不参与组建文兴阁，但若有朝一日他遇到麻烦，还是可以把烂摊子托付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