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清冽，飘满书房。

李契坐下，拿起案头的雕版印书：“先生让拿这本《竹谈》集录请教裴相作注，不知是何用意？”

连华用过早点，品了一口茉莉茶。

彻夜未眠眼下浅青，却不掩眸中如美玉般的光华。

“臣意欲借这次的考核除掉一批毒瘤，但，又担心带出根系动摇朝廷的本。”连华道，“所以得给一个机会，先让上头的人把自己说过的话、写过的文章解释清楚，站对立场。”

“孤明白了。”李契道，“不知考核之事先生筹备得如何？如果准备已周全，孤即刻上奏，待朝会讨论之后便可着文兴阁落实此事。”

连华点头道：“准备好了，下月初开始，请殿下亲自坐镇。”

李契道：“好。”

菡苑原本是东宫最清净的地方，而今却变成最繁忙的地方。

设过一时，阿悦就又报过五、六个名字。

李契见此，怕打扰连华办事，起身告辞。

——“殿下。”

——“殿下？”

——“殿下……”

潘旭、黄启鹤、韩双宏走到桥上，看李契手里拿着一卷书薄迎面而来，连忙退回桥头，先后行礼。

“先生让孤办一件事，孤就不与你们闲聊了。”李契道，“你们也忙。”

潘旭的神情略显意外，拉了一下肩披的鹤氅。

黄启鹤道：“怜玉居然敢给殿下派活，他不就是一个外城的香料商么，到底凭什么能有这样的本事。”

韩双宏摇了摇头：“黄兄，你也太孤陋寡闻，东堂会友之后我就仔细问萧子韫打听过，知道你那一届和我这一届的状元是谁吗？是他，都是他一个人考的。”

黄启鹤道：“竟真有此事？！”

潘旭背过手，目光落在碧绿的荷叶之间，意味深长道：“怜玉绝对不是简单的人，文兴阁刚建起来的时候他就是站在那里预言了后来发生的事，由此看来，他不仅善于舌辩且有真才实学，我等应以大局为重，不要摆文人的架子。”

竹林风动，叶影粼粼。

东宫诸君林中相会。

连华准备好流程文书，躬身迎接潘旭等人。

这些流程文书是三年前早写好的，放在箱底都发黄了，他拿出来又重新誉抄一遍，才让阿悦送文兴阁去装订再取回。

“东阳公，怜玉是市井粗鄙之人，搭台的手段实在不堪入目，见笑了。”连华微笑，“但今日所言只有磊落光明，还请东阳公与诸君担起使命。”

潘旭观阅流程文书之后，面露羞愧：“公子，改革要进行下去，得有知道路的人在前指引，我等愿意听从公子之命。”

“东阳公……”连华见这位学富五车年过不惑的大贤居然当众对自己鞠躬，一时热泪盈眶，扶起人来，挥袖相请。

几个人不舍昼夜，在菡苑敲定了考核流程。

*

戌时，一位青衣小吏从内城而出，顺着朱雀街来到汴河坊。

国子监的石牌坊在月下仿佛镀银鎏金。

从牌楼门进去，迎面的明思堂是一座恢弘的二层歇山顶建筑，左右两侧的歇山面雕刻有凤尾悬鱼。堂中立柱十八根，宽敞华丽，正红的配色简约大气。

明思堂以北的大院是太学，以东成片五彩遍装的院子是广文、四门等学院，以南似棋盘格子一般紧密排布的是供官员、教学人员、内外生徒居住的官舍。

一个人走进国子监，犹如一滴水进入汪洋。

青衣小更步履匆匆，穿过麓山小路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院落。窗户透出忙碌的人影，活字排版的声音噼啪响动，空气中弥漫着松脂味。

“陆大人，官家今日召见太子、裴相和曾参政，定于下月由文兴阁对国子监展开考核，初三笔试在云清院进行，初七面试在麓院。”

陆虞听完青衣小吏的消息，捋过胡须：“裴相有什么交代吗？”

青衣小吏道：“裴相只说了一句话——疾风过岗，伏草唯存。”

陆虞缓缓道：“明白，你回裴相，下官已与各学派的几位博士一起研究过公文，总归是有难同当，先看看他们想做到哪一步。”

青衣小吏传完话离去。

陆虞在院中徘徊良久，天明时分，召集肖立冈、柯芮及佟瑞君三位国子博士到白瑜院会晤。

肖立冈主持大学事务，包括招生、管教、科考等，监管松竹书局刻书之事，与潘旭师出同门，但后来潘旭一心从文进入翰林院兼太子宾客，而肖立冈面对陆虞交给他掌管大学生徒“拜师礼”这一差事的诱惑，选择留国子监任职。

佟瑞君主持规模第二的国子学，是芜州学派萧柱国门生也是参知政事曾涛的门生，此人道貌岸然，平日积极参与观文殿学士、翰林大学士评点时政的私人聚会，借机扬名，私下却让讲师助教暗示学生依附党派换取科考策论题目。

柯芮主持广文馆，手下也有一批人，但由于凌平学派性格闲散并不成团，近年来宣王又大势已去，他的话语权在国子监越来越弱。

不一时，三位国子博士来到白瑜院。

“各位大人。”柯芮苦着脸道，“怜玉什么都不肯说，要是他真的投东宫去了，我们的底细他全知道，还怎么活？”

肖立冈笑道：“柯大人这是有多少把柄在人家手上？”

柯芮道：“你！”

佟瑞君的脸原本就长，严肃的时候更显长：“我看怜玉在太子跟前能说上话更好，他是无根的浮萍，绝不会让太子把咱这铁打的营盘给打翻。”

陆虞笑了笑，把拄拐扎实地按在地面，把得到的消息告诉三人：“裴相的意思是，太子这次把兵都交了只为交换改革之权，此乃替天行道，其势不可挡，他要裁编制就让他裁好了，但这并不意味着……”

隔壁刻书房的火炉关闭，声音消停了一会儿。

陆虞等泥字脱胶又发出噼啪的响动，才继续开口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事先安排好被裁减的人员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