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国子博士面面相觑。

柯芮道：“这如何安排？考卷是他们出，我连考的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

肖立冈笑道：“柯大人是被吓糊涂了吧，也不想想陆大人为何叫我们来这里。”

柯芮又看向佟瑞君，疑惑道：“佟大人听明白了吗？”

佟瑞君道：“这么重要的考试肯定得用活印的试卷，文兴阁没有刻书房，礼部现空缺无人，只要陆大人奏请，印卷还不是得放在白瑜院？只要排版的时候派一个小吏进去把考题拿到，不就有备无患了。”

肖立冈拱手道：“还是佟大人有胆魄。”

佟瑞君道：“彼此彼此。”

肖立网道：“但依我看印卷这件事怜玉势必交给周司业，我们派人进去还得小心瞒着他，不要被抓住把柄。”

柯芮道：“说的容易，关键谁去拿题呢？”

这一句话说出来，气氛微变。

自从分科之后学派之间的分歧就已经出现，经义进士的录取名额多，诗赋进士的录取名额少，这使得更多的人往泰阳学派靠拢，而芜州学派擅长的策论作为两种进士都必须考的科目，与其它两大学派都很暖昧。

这次考核涉及人员裁减，虽然祭酒陆虞已经发话，大家有商有量，但论由谁拿到第一手考题之时，三个博士各怀私心，都怕自己拿到手的题被他人动过手脚。

日晷上的针影缓慢地挪动。

远处已经响起朗朗读书声了。

陆虞站在窗前，考虑到自己动手不光彩，而三人之中性格最懦弱的是柯芮，想必不敢算计其他人，思虑良久才开口：“柯大人。”

柯芮擦了擦汗：“陆大人。”

陆虞道：“你去。”

柯芮一听，心中暗喜，不形于色。

肖立冈和佟瑞君本不乐意，但想若是派三拨人轮流去窥考题未免太张扬，最终还是同意了陆虞的决定。

*

月底，一道圣旨落下。

——“门下，责令文兴阁主持国子监考功事宜，为国之基莫重于养士，养士之源实出于学，自非德谊学术闳深端厚，素信于士大夫者不足充长贰之职。”

红日东升，照在明思堂的高墙之上。

对一百余名教学人员展开考核的公文张贴在此，三千生徒上学下学看在眼里，仅三日之内就在国子监中掀起了一股思潮的风暴。

这场考核将直接革去一批滥竽充数的学官，并将重新对通过考核的学官进行分级与分班，这在从前以举荐和舍选为主要任职渠道的国子监是前所未有的。

广文馆门前，书声伴蝉鸣，教室弥漫着一股浓厚的书香气。

学正张恳背过手立在风门之中，远望明思堂的飞鹤檐角。

廊下走来一位襕衫生徒，面容端方，须发剃得齐整，正是服丧过后考上广文馆成为国子监生徒的徐友文。

因为勤恳好学，徐友文被同班学生推举为职事学录，辅助学正张恳执掌教学。

“夫子，去岁学生仍在丧期，无法赴京赶考。”徐友文道，“不想六年回来，自己还没参加大考，倒是先要看夫子进考场了。”

张恳已过不惑之年，瘦削的脸颊把两边的颧骨高高地衬托出来，唯是那稀疏的眉睫之下，藏着一双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

“友文，今日你带大家再把《文苑新义》读一遍。”张恳道，“读完就下学，不要在院子里逗留。”

徐友文柔和笑道：“夫子这是要备考，好，学生替你分忧。”

张恳长叹一口气，待徐友文走后，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话。

——“为师望你们永远不要知道如今国子监的夜有多么暗。”

*

入夜，白瑜院刻书房的火炉鸣响。

周子孝把官袍脱去，穿短褐下裳，亲自监督书匠把铺排好的活字框送入火炉。

排版匠人在活字块的根部涂抹松脂，文吏按文兴阁发放的题卷把下一页的活字按顺序摆入框中，烧制匠人调节炉温，记时取出上一页的印框。

“嘶！烫！”

一个小吏在按印的时候突然跳起来，推歪了印框。

周子孝道：“怎么回事？”

小吏抬起胳膊吹着气：“烫，周司业，火星溅到了。”

周子孝微微眯起眼。

小吏道：“小的该死，这张算是印废了……”一边说着，一边把字迹模糊的纸页揉成团，塞进袖子里。

周子孝稍侧过脸，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榻上监工的韩双宏。

韩双宏不知其中厉害，倒还让小吏到后院去打井水凉一凉烫伤。

——“谢大人体恤。”

小吏唯唯诺诺退下，轻轻合住门。

夜幕之下，国子监庞大的建筑群闪烁着幽幽的灯火，如漆黑天空的倒影。

小吏捂紧袖子里的题卷，穿过一道又一道院墙一条又一条暗巷，步伐如飞，眼神不再似方才惊惶，而是闪动着一股野狼般的阴狠。

木门轻响。

叩，叩叩。

柯芮护着烛盏来开门。

小屋昏暗，进了人，许久也没有添灯盏。

小吏把题卷从自己的袖子挪到柯芮的袖子里：“大人，这是那东西。”

柯芮点了点头，忽然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连连咳嗽。

小吏道：“那我先回去了，久了恐怕让人怀疑。”

柯芮道：“好。”

就在衣袖分开的那一刻，突然，屋外射入一道强光。

即使隔着窗户纸，彤红的火光依然照亮了柯芮的脸，把分布在眼尾、额头、颈部的每一道皱纹都照得清晰无遗。

“什么人……”柯芮咳嗽着，举手挡光。

“不好，被抓现行了。”小吏反应过来，“大人，烧了，我从后窗走。”

下个瞬间，一支箭矢嗖地飞来，钉在后窗的边缘。

房门啪地打开。

小吏惊叫一声，撤开手。

众官兵鱼贯而入，硬生生把抱着桌子不肯撒手的柯芮扯出房间。

院子被火炬照得亮如白昼。

柯芮发着抖抬起头，看到一袭素净的襕衫，一张清隽美艳的脸。

“怜玉，怜玉公子……”

“柯大人，你的袖子里藏了什么好东西。”连华笑道，“拿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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