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之上,众臣一如既往地恭敬万分,此刻难得站在第二行中位的叶清楠的脸色却丝毫没有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上的喜悦。
因为,去年站在这里的叶清初,今年站在承平的位置上,众人最前列。
昨日排演祭天之时,承平与喜嬷嬷均未出现,前来指挥的是二总管流暮。他待众臣到齐之后才不急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卷黄帛,朗声念道:“陛下染恙,令誉王代行祭天!”
这路子历经两朝的老臣皆是心如明镜,昔年先帝在时,可是隔几年就要称作抱病,让身为皇储的当今陛下代为祭天的。
清楚其中门道的老臣已经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意,接下来该怎么站队,他们心中已有答案。
因为年宴上承平提前离殿,叶清楠对承平“抱恙”还真有三分相信,可元月七日承平寿辰之时,她的模样哪儿有一丝“抱恙”的样子?
偏生谁都没料到的事,在元月十日,新年的第一次早朝上出现了。
当初承平下旨叶清初只用在最重要的日子参加早朝,但并未说其他日子叶清初不能来,可这么多年叶清初从未例外过,今日的出现可就惊到了不少人。
靖国公微微有些诧异:“若陛下今日是要立储了,怎么没事先通知我等?”
这低低的一声纳罕正如投进水中的那颗石子一般。
承平看见不该出现的叶清初也和没看见一般,早朝持续了两个时辰,将散之时,叶清初忽然从队列中走出来,跪在地上朗声道:“儿臣有事要禀。”
叶清灵的脸色立即白了。
“说吧。”承平倒并未诧异,平静地回了一句。
“儿臣,想请母皇准许儿臣明日便动身前往虞州封地。”叶清初说完,直起腰身直视承平。
“这……陛下万万不可,誉王殿下……”国相立即站出来反对,虽然不清楚叶清初到底是何打算,但他心中更清楚一件事:
如果顺着誉王,便是逆着诚王!
“准。”承平的反应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包括叶清初。
“王府还未开始修建,你便先住在苍凉谷吧,梁侯的宅子空着,你先凑合着用也无妨。”承平甚至顺着叶清初的心思往下说:“若你想将王府建在苍凉谷也不是不可,但若被兽族攻破,那重建王府可就要你自掏腰包了。”
“儿臣谢母皇恩典,另,儿臣想请母皇恩准,将元帅府改为儿臣的府邸。梁侯一脉绝户,那座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也能俭省一些。”不喜出望外是假,今日这一切无比的顺利,让叶清初壮着胆子想要试探一下承平的底线。
“准了,工曹,扩建王府的匠人今日便先行送去苍凉谷。”承平懒懒地摆摆手,站起身道:“退朝。”
靖国公的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引得新近入朝的官员们也生了好奇,纷纷凑过去,才听见是国相在和他对话。
曹国相面上风平浪静,笑言道:“国公爷,誉王殿下这一举似乎不太明智啊,离了朝堂,这变数可就多了。”
靖国公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哈哈!国相您这次可是猜错了。”
“嗯?”曹国相站住脚步,躬身施礼道,“还请国公赐教。”
“誉王殿下可是梁侯的弟子,我啊,该把她的东西还给她了。”靖国公说完话也不看曹国相,拔腿便走。
“她的……”
“你这小混蛋!真的要走啊!”誉王府今日倒是热闹非凡,诚王来送礼刚走,定王就来了,两手空空没带什么礼物,反而拖着叶清初耽搁她指挥下人搬东西。
叶清初无奈地看着自家四姐,微微对无欢颔首一下,无欢会意地走到书架前,指点着下人将要带去苍凉谷的东西小心地装箱封好。
“四姐,母皇旨意已下,你若再拦可就是要我抗旨了。”叶清初一挑眉,冷着脸说道。
“你这是要我去求母皇收回成命么?”
“母皇的旨意何时收回过。”
“你……”
“四姐。”叶清初拉着叶清灵走出书房,避开来往的下人,平静地看着她:“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了,你也该去做你的事了。你想要怎样的结果,以后,便由你亲自出手吧。”
“五儿!”
“四姐,真有一天这天下让我来坐,只会大乱,就像母皇坐上皇储位时一样。”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大路之上很是惹眼,前方开道的是千名禁军,后方压阵有一万皇城军兵。这么大的阵仗,却只是为了保护中间这一行不过十人,和四驾马车。
后边三驾马车上是大大小小的箱子包裹,看来皆是行李物品,为首那辆马车辕上竟套着六匹马,在玄羽,唯有皇帝才能这么做。
长宽过丈的大车内想来定然很是舒服,车帘掀开了,一股热气先于人声冒了出来,一只纤细的小手抓着车帘拉开,露出一个打扮朴素的人来:“王,您快进车里坐着吧,外边真的太冷了。”
马车前并行两匹高头大马,其中一匹马上的人依旧在看着手中的一本册子,另一匹马上的人扭头无奈地说道:“绮罗,别喊了。”
凌空打了个响鼻,扭头看了一眼驮着无欢的长云,趁两个主人都没在意,偷偷伸出舌头在长云脸上舔了一下。
长云自顾自地便向外走过去,凌空要去追,一只手忽然按在它脑袋上:“何时许你去欺负长云了?”
凌空,长云,两匹马皆是神驹阿胡马,与后方拉车的马儿虽同样是马,但早已分出了不同。
若说犬人是犬异变后的模样,阿胡马就是寻常马异变后的模样,寻常的马日行五百里已是极限,阿胡马却日行千里也犹如散步一般。承平的爱驹及风是承平一手养大的马中之王,据说当初及风曾带着承平一夜奔袭近两千里,赶在先帝离世前回到初希城,才坐稳了皇位。
无欢的长云是禁军将领的配备,而凌空则正是及风为数不多的后代。
听见叶清初开口时,无欢才转过头来,自己竟被马儿带得离开队伍有丈余远了。无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叶清初既然说是因为凌空,看来八成是凌空把长云给惹了。无欢局促地看着叶清初,马儿不像人,人的喜怒会因为身份而表达或遮掩,马儿却从不顾忌惹怒它的是谁。
“我去前方看看。”叶清初脚尖一磕,凌空不情愿地跑了起来,瞬息间便超过了前方的禁军队列。
北上苍凉谷的路叶清初并未走过多少次,但这一片的地貌看进她眼里便像翻开了玄羽的地图册,下一瞬她就意识到自身所处的位置了。大路修在宽阔的平原之上,北边已经能遥望到直冲云天的界断山,东西两侧一远一近是两道自界断山延出来的山脉,东边长,西边短。
这里是戍州的平漠郡北,界断山北的荒漠延伸到此而止,叶清初努力回忆了一下,平漠郡城应该在西南五十余里处。此处再向北,沿着大路行四十余里,应该就能到达戍州与虞州交界的漠南县城。
此时天色已晚,马车行进太慢,这四十余里赶下来,怕是到了城下也是后半夜了。
“誉王殿下,今夜看来是只能在野外驻扎了。”一人一马从后边追上来,来者正是此次负责护送叶清初一行的禁军七营将军黄冲。
“嗯,五里外应该有一个村落,村落旁野兽也少一些。”叶清初点点头,虞州的地图她记得非常清楚,但戍州就没那么详细了。
“是,那里是山头村,末将也是这么认为,村子附近野兽较少,更为稳妥。”黄冲佩服地看着叶清初,这一路外宿了六七次,叶清初竟在外宿选址上和自己次次相同,本以为她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皇族,没想到竟真有些本事。
“……”叶清初忽然一抬手,伸手从背上摘下弓箭来,双目微闭侧耳静听,黄冲正要令麾下兵卒戒备,却见叶清初睁开眼睛,冲左前方厉声喝道:“何人胆敢窥视本王,再不出来,本王定一箭取你性命!”
有人?黄冲立即一夹马腹冲了过去,无欢在后边听见叶清初这一声大喝,立即催动长云来到叶清初身边,一手按剑护在她身旁。
“出来!”
不多时,林子里果然传来了动静,无欢小心地打量着,从林子中渐渐走出了一个人影,竟然是个孩童。
黄冲无奈地扭头看向叶清初,无欢忽然笑了,请示道:“王,此事让属下处理吧?”
“嗯。”
那孩童不过七八岁年纪,一身平民打扮,无欢猜测他应该就是附近村中的孩子。她跳下马来,走到小孩身前一丈便停了下来,微微弯下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孩吓得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大叫:“贱民该死!贱民该死!贱民年纪还小,不知道有官爷经过,官爷……官爷饶命啊……”
这孩子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无欢心中还在震惊,叶清初却沉着脸从马背上翻下来,走到那孩子面前一步才停下。
无欢差点叫出来,这小主子那张脸笑着都让人提心吊胆的,这模样站在这小娃娃面前还不要把他给吓昏过去?
叶清初弯腰一把把那孩子拉了起来,也不管这孩子有多害怕,冷声问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爹……”
“为什么?”
“呜……怕我……怕我……呜……被打死……”
“被谁?”
“呜……官爷!”
“你家在何处?”
“山头村……”
“你怎么会在这儿?”
“胡子说在这边林子里瞧见有林兔,我想抓一只给娘炖汤……打的粮被官爷收走了,娘病了……”
无欢惊讶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人,这一幕很奇怪,那孩子说着说着就不哭了,连叶清初把他抱在怀里都没发觉。
“官爷是谁?”叶清初依旧在问。
“官爷是村里的官爷,爹爹说天底下皇帝最大,官爷第二大……”
“放肆!”叶清初还没说话,黄冲却大喝一声,吓得小娃娃差点又哭出来。
“好一个官爷第二大。”叶清初眉头一挑,抬头看向黄冲:“黄将军,这事儿就劳烦你陪无欢去走一遭了,如何?”
黄冲也是暗卫中人这事儿,叶清初当然早就知道了。
“那殿下您呢?”黄冲却有些犹豫。
“普天之下,除了母皇,又有谁能伤得本王,你们先去便是,本王随后就到。这事儿若不处理,被母皇知晓了定然要怪罪本王漠视百姓。你与无欢带五千皇城军前去处理,本王给你五日时间,这五日本王就候在山头村,黄将军,务必将这‘官爷’的事儿查仔细了,一个也不许放过。”
叶清初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随手丢给无欢,无欢头皮一紧,接过牌子塞进怀里,和黄冲对视了一眼,就纵马去后方调兵。
玄羽虽秩序严明,但绝不会轻贱百姓到让百姓自称贱民,称呼官员为“官爷”。玄羽大律更是写明了,唯见君亲方跪,百姓除了自家长辈与皇族之外,不需跪拜任何人。
这小小的孩童怎么可能清楚“王”是什么含义,但跪得却如此熟练,想来背后定然有原因。
无欢有些为难,就现在的状况而言,那小主子明显是动肝火了,也不知道小命不保的会是多少人。无欢出身平常人家,自然也对这些吸血的蛀虫恨之入骨,但这事儿真做得让叶清初满意的话,怕是有些人就要借题发挥了。
处理此事没错,但若因此影响了叶清初——无欢一拍脑袋,差点笑出声来,自己真是多虑了。自家小主子的身份可非同一般,真要有人想借题发挥,怕是也动不了叶清初分毫。
“怎么办?”黄冲与无欢带兵先行出一里远了,才压着嗓子问出来。
“查,仔仔细细地查,一个也不放过。”
“这……万一陛下……”
“您大可放心,这种事陛下知道了只会开心,定然不会责怪誉王殿下。”
“那行吧。夜枭,你先带着人去山头村抓人,我去找戍州的田鼠问问。”黄冲颔首,冲身后一招,一半骑兵跟着他掉头返回戍州州城。
田鼠,是暗卫中身在各州的统领共同的名字,与田鼠一样,他们藏在暗处,搜集街头巷尾大小事情,任何事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只是一串贪官罢了,要个名册轻而易举,黄冲此举有些抢功的意味,但无欢也并不在意,比起跟在叶清初身边,这都是小事。
“天要黑了,车中暖和,等下就到你家。”叶清初问完了自己想知道的所有问题,后边的马队也追到了她的身边,叶清初将小孩递进车里,嘱咐珠缨和绮罗好生照顾着,自己只坐在车外,并没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进入第二段,我王的童年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