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初低着头一言不发,等着童瑜训斥,然而童瑜却没有训斥的打算。
身为将领的警觉让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个人影上,方才的有惊无险已经被她丢在了脑后。
大苍众多兽族,只有人族才需要穿着鞋子护脚,这脚印一定是人族的,但是大苍还是玄羽,就难说了。
童瑜倾向于那是大苍人族,因为玄羽人是禁止翻越界断山的,而界断山高耸入云,等闲人也没法活着靠近山顶,更别说翻过去了。
就目前而言,人族是大苍皇族,这脚印如果是大苍人的,也并不是什么值得轻松的事。
童瑜想和其他几人商量,但能众将此刻清醒着的也就自己一人,叶清初她没小看,可她根本没有统军经验,说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没什么意义。
“算了,天色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古皓,把营里的人全部喊来上城,今晚我就住城头了。”童瑜思索再三,侧头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要上城。
“童姨,我呢?!”叶清初不想置身事外。
“你?”童瑜脚步一顿,立刻有了主意:“你回去修封文书,明日给我,今夜这事得上报陛下,还要通传四军,我总觉得这事有蹊跷。”
“啊?是!”叶清初反应过来童瑜说的是那个人影来路不明的事,应了一声,想问今夜自己莽撞这事该怎么算,又收了声。
“王,您今日可是犯军法了。”无欢跟在叶清初身后,脸上的紧张还没消下去。
“擅自出城,斩。”叶清初沉着脸,这种事她当然记得。
但是她也说不来自己为何那么急切地想要去一探究竟。
“您……”
“那几千军士还有城上几万守卒都看着呢。”
叶清初停下脚步:“无妨,童姨有分寸,只是要累你几日了。”
“……”无欢想要埋怨她几句,但她是王,自己是手下,不过是仆人的角色,又怎能替主子做主。
“我以为自己当初学尽师父兵法,上城了最差也是一员合格勇将,却没想到这一上来就蠢得一无是处。”叶清初大步走在前边,冰冷的自嘲声也不知带着什么情绪。
长大了之后叶清初就再也用不成她最爱的沙鼠笔了,空心草的杆子太细,捏也捏不住。手劲也比幼年大了不知多少,一笔写重,笔杆就断了,不情不愿的,木杆竹杆玉石杆的笔还是渐渐填充了她的笔架。
锋利又狂放的字迹整整齐齐地写满了一张纸,叶清初搁下笔,一抬头,无欢刚好轻手轻脚地放下茶壶,正看着她,被她给撞见了。
“王,五份应该足够用,您该休息了。”无欢端起杯子递来,里边只有温热的清水,带着淡淡的热气。
“嗯,你先去备上热水。”叶清初接过杯子一口喝完,站在那里活动着手腕。
“绮罗。”无欢出去了一会儿,叶清初才走出房间,院子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游廊上的砖石光滑得能映出月光,绮罗从屋里探出个脑袋,不情不愿地问:“王,这大半夜的您又想干嘛?”
“房间够么?”
“哈,就扫出了这么一个院子,勉勉强强够吧。”绮罗话音刚落,她头顶又探出个脑袋:“门窗房顶个个都破,修缮都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可累死我俩了……”
“嘁……就你多嘴!”绮罗翻了个白眼,珠缨这明显是怕叶清初还要安排什么事儿,张嘴就先诉苦。
“那无欢住哪里?”
“哎呀!”绮罗一拍脑袋,结结巴巴地答:“我……我给忘了……”
“……”
“王,热水刚才就已经准备了,这会儿刚刚合适沐浴……”刚提到无欢,无欢就从拐角转了出来,一看这三个都是那么一副表情,话说了半截就止住了。
“您是主子,您安排吧!”珠缨脑袋难得机灵了一回,拉着绮罗缩回房里,一把关上了门。
“这两个小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无欢还不知所以,只见两人没问过叶清初就关了房门,顺口就半是调笑地骂了一句。
“嗯,沐浴去吧。”叶清初没等无欢走近就先迎了过去,三两步绕开无欢走在前边,等无欢替她拿了衣物关好门追过去时,叶清初已经泡在了池子里,从头到脚都被热水泡得红彤彤的。
这小主子竟然学会换衣服了?无欢心里啧啧称奇。
“今晚就在我房间睡吧。”念头刚落下,叶清初这一句话说得无欢直想逃。
“那两个懒惰鬼,忘记收拾一间房来给你,就那么两间能住人,绮罗咬牙珠缨呼噜,她们是能凑一起,你去了怕是整宿难眠。”好在叶清初后一句话追着就出来了,让无欢的心神定了下来。
“这两个小丫头,真是……得收拾。”
第二日一早,几位将军刚刚从宿醉中醒来,就听见手下的卒子说,童瑜把誉王给关了。
“这两个是真不念旧情了啊……”
平常时候,军中红榜上能有一张告示便是稀奇,今日这一下两张,顿时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左一张告示上写着城外发现有疑似大苍探子的存在,责令众军认真守城,能活捉探子便有赏,放进城中便有重罚。
这也不算稀奇,探子甚至奸细时常有,每年苍凉谷抓个个把的并不罕见,但另一张告示就惊人了。
誉王贪功冒进,未得将令私自出城,念追敌之心迫切,死罪免,囚一月。
这告示的落款,赫赫然天煞营主将童瑜。
一天,两天,誉王府上没了主人也依旧热闹,来来往往的工匠进进出出,除了旧元帅府的地方,后方已经挖出了深深的沟壑,看来这里将是王府的外墙。
王府一天天建着,誉王真就乖乖蹲进了大牢,几位将军想要去探视,都被挡在了门外。誉王是真的进来了,但囚室四周都挡起了帷幔,只有她偶尔起身时,影子会映在帷幔上。
一个月后,誉王回府。
“踏踏!”马蹄声停在誉王府前,童瑜下了马,还没走到新砌的七级石阶前,门里就跑出个下人来,没好气地大声说道:“殿下说了,谁都不见,将军请回吧!”
童瑜一张脸气得通红,扭头便上马疾驰离去,一双双眼睛把这一幕看了个仔细,消息还没到晚上便已人尽皆知。
别的将军好歹还进了誉王府的门,得了杯茶水,童瑜却连誉王府的台阶都没上去。
“啊,没准是因为童将军站了定王的队!”
“不对,这人可是誉王选的。”
“那也没准啊……”
“我倒觉得……嘶……怕是当年那位的事,誉王知道了什么……”
不管到底是何原因,两人是决裂定了,誉王何等身份,皇储之位十拿九稳的皇嗣,童瑜敢让她进大牢,这简直是毫不避讳的羞辱。
暗流渐渐在苍凉城中翻涌,而暗流的核心,叶清初,此刻正在一间间地翻找着元帅府的每一个房间。
无欢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叶清初面无表情地将有用的东西一件件翻找出来,终于,走到了昔日平北侯居住的院落,后院。
从前这里住的是平北侯夫妻二人,两人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这院中居住,夫人在初希城死于难产后,秋末北上的时候,便是平北侯最后一次在此居住。
初希城中的平北侯府叶清初很确信根本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毕竟那是承平的脚下,而这里,才是平北侯的核心。
后院有房七间,下五上二,叶清初记得,靠近西侧院门的厢房住的是侍卫,西北角的小屋住的是侍婢。
正房是平北侯夫妻卧房,左耳是浴房,右耳原本空着,后来住上了梁景璇和奶娘。再东侧是平北侯放兵器盔甲的地方,最东是他的书房。
楼上两间是何用途叶清初也不知道,她从来没上去过。
这座后院叶清初严令禁止出入,明里绮罗看着,暗里无欢守着,她当然不担心会有什么东西遗失。但是在这之前的几年里,有多少人来过,还会剩下些什么,就真的难说了。
关于苍凉谷北门失守之时,叶清初只记得自己疯了一样冲出元帅府,城门倒塌,城上喊声震天,到处都有人在喊,元帅阵亡了。
她看到一队卫兵抬着一面大苍的战旗,旗上躺着一个人,露出的手臂上戴着平北侯的护臂。
大苍兽族冲进城中,她冲过去要看那到底是不是师父,那队卫兵被杀死,有人来保护她,她看到那是她师父没错,她也被大苍兽人重伤。
她拖着旗子要把平北侯拖回元帅府,但一个将死之人忽然对她说,平北侯府上下不知道被谁血洗了,府中无人幸存。
她想起了师父要自己保护她女儿。
可是那天无论她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个小小的婴儿,只记得有人抱着包裹离开那座宅子,那时的她认定了里边一定是那个孩子。
平北侯府就此荒置,院中的一切还像那最后一天一样,只是院中的尸首都被埋掉了,血迹也被洗去,生机全无的院落一直到今天才等来叶清初的探寻。
侍卫的房门没有上锁,被风吹得只剩下半扇破门,窗户早已只剩窗框。
落满灰尘的房间稍有些阴暗,叶清初站在门口,无欢进去扯掉蛛网,把后窗上遮光的木板取下,房间里才亮了一些。
因为是轮班侍卫休息的房间,里边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一张半丈宽的床,就只有一个兵器架,和一个一人高的衣柜并屋子中央一个火盆。
床没有床帐,被褥枕头早已烂作一团,手指一挑就破开一个大洞。火盆里只有燃尽的木炭灰烬,可怜的侍卫那天或许正在屋中取暖吧。
兵器架上的短刀锈迹斑斑,皮甲上也生满了霉斑,拉开衣柜门,里边只有几件衣服,已经被虫吃鼠咬成破布。
这间房间里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叶清初又转进隔壁侍婢的房间。
这房间同样没有上锁,一推开门叶清初就怔住了:床上竟然有一具枯骨!
“王!”无欢怕叶清初被吓到,叶清初却盯着那枯骨若有所思了许久,只对无欢说道:“等下找人将她埋了吧。”
“是。”看叶清初反应平常,无欢才松了口气,
这间房要比上一间多出不少东西,床铺上腐朽的被褥,火盆里的炭灰,窗下的小桌上有一面一尺见方的镜子,还有一些首饰匣子。
衣柜里有一个破袋子露出了点点光芒,叶清初刚拎起袋子,几粒小小的银豆就从破洞掉了出来。
“看样子,若不是这无妄之灾,她本该在三四年前离开元帅府,置一桩小生意,寻一段好姻缘……”无欢又望向那尸骨,眼神带着怜悯。
正屋的门上落了锁,但锈成一团的锁根本不需要钥匙,只一扯就开了,被无欢丢在一边。无欢不敢先进,叶清初走进去,把窗上的木板拿掉,转身审视着这间平北侯的卧房。
从前她以为屏风的后边就是床,原来并不是,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正屋的一楼陈设简单,和浴房挨着的那堵墙上挂着平北侯找人雕刻的苍凉谷内外的木板图,和梁景璇房间挨着的墙上挂着一整张他从前猎到的兽皮。
顺着楼梯上去,二楼是再寻常不过的卧房摆设,宽近丈的大床上落满灰尘,窗纸早被刮破多年,墙上平北候与夫人的画像已经失了大半色彩。
画像旁边是一张婴儿的画像,小小的孩童半截身子包裹在襁褓里,上身穿着肚兜,肩上一大一小两个点,也看不出是染上的污渍还是她的痣。
这画像是平北候的女儿,叶清初隐约还记得那孩子的容貌。
手边就有掸子,叶清初小心翼翼地将三幅画上的灰尘掸掉,画纸质量不错,被苍凉谷的风吹了多年,卷起来也不曾开裂。
除了画像,房间里尽是些日常的家什,也没什么不同之处。
叶清初转下楼,婴儿卧房她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但为防万一她还是看了看,房中除了些小儿衣物,也就只有墙上的画了。
每一张的肩上都有两颗贴近的痣,看来这是梁景璇身上的特征。
“他们会对这么小的孩童下手么?”叶清初忽然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我王下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