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能让童瑜如此犹豫不决？叶清初有些意外，坐正了身子，肃然道：“童姨为何会有如此顾虑？”

童瑜摆摆手：“倒不是那事情需要瞒你，只是你还太年轻，少年心性太重。我担心你知道了会冲动，耐不住性子让那人警觉自己的身份已经泄露。”

“童姨也觉得……我太冲动吗？”早晨无欢无意地提及了她对自己有所隐瞒是担心自己会生气冲动，深夜童瑜又提及了同一个问题，这让叶清初怎么能不在意。童瑜与无欢都是她在意的人，两人都有相似的顾虑，叶清初始料未及之余，也开始反思：自己对自己的认知，是否有些误判？

童瑜翻了个白眼：“不然呢？要不是担心你，我还有什么理由放下刚成婚的瑶儿来苍凉谷？看沙鼠吗？”

童瑜的几个孩子年龄和叶清初相仿，叶清初刚到苍凉谷时，她很自然地就将叶清初当做自家孩子一样照顾。从童瑜这里，叶清初得到了近乎母爱般的温暖，自然也对她非常亲近。就这样，一个是不经意地母爱溢出，一个是嘴上不说内心却贪恋这份温柔，童瑜与叶清初那些年几乎处成实际上的母女，关爱也好，批评教育也罢，童瑜也从不顾忌叶清初的身份。

似乎是忽然担心起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伤到叶清初的自尊，童瑜立刻补充道：“除了来苍凉谷这一步，比起小时候，你这些年确实稳重了很多。”

叶清初忽然回忆起幼年时的事情，那些自己和童瑜相处的过往。那时自己年纪还小，师父要自己与士兵同吃同住来锻炼自己的心性，但童瑜总心疼自己年幼，常常找借口带自己回来她的宅子中小住。她会亲自教自己刀法剑术弓术，也会帮自己洗澡更衣，天太冷了，担心年幼的自己会冻到，还会半夜跑到自己房中帮自己掖紧被子，更会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彻夜守在自己的身边，给自己承平都不及的关爱。

童瑜对自己毫无敌意，唯有爱护，自己——真的需要连童瑜也提防吗？叶清初的心中异常犹豫，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要再瞒着童瑜，关于自己的计划，关于自己的处境。如果把那些都告诉她，童瑜绝对会为自己保守秘密，更会帮自己出谋划策，让这计划变得更加完美。

可……这秘密太过重要，万一童瑜所有的爱护都是装的！

叶清初沉默着在思考自己的事情，童瑜却误以为她是真的被自己的话伤到，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握住叶清初的手，在叶清初错愕的神情中，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搂着她说：“清初，你这些年的成长我都能看到，你是我的骄傲。姨说担心你冲动是因为你年纪还小，经历的世事还少，不是说你做的不够好。”

多年前，童瑜也曾这样搂着她，夸奖她的每一点进步。

这熟悉的一幕让叶清初差点落下泪来。

但叶清初忍住眼泪，连同想要将一切都坦白的欲望都压抑回去，尽可能平静地答道：“童姨是在关心我，我知道。”

童瑜这才放心下来，叶清初将情绪放下，严肃地向童瑜保证：“童姨，还请您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我不会以身犯险，更不会轻举妄动，也决不会和任何人提及一字——包括无欢。”

她大概能猜到童瑜想说的话与什么有关，但她决定，无论童瑜说了什么，她只将之后的记忆保留到这次谈话结束，之后就当做无事发生。

除非一切都已经查明，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该告诉她吗？童瑜坐回椅子上，正对上叶清初坚定的目光。

相信她吧。童瑜不再犹豫，开口说道：“是关于大帅的事。关于当年的事，你了解多少？”

叶清初思索片刻，开口说：“我在王府时查不到什么关于师父身故的信息，来苍凉谷后找到了一些线索。师父宅子里的家仆……是被人灭口的，不是兽族。”

童瑜点点头：“嗯，看来你也留意到这点了，没错，的确不是兽族。”说着，童瑜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可还记得大帅的死因？”

当年的那一幕对于年幼的叶清初来说太过刺激，尽管她一直试着遗忘，却总还能回想起那具血肉模糊的尸身。叶清初摇摇头将那恐怖的画面从脑海中驱走，开口道：“我记得一些，当时我还试图将他拖回元帅府。”

童瑜继续说：“虽然只看到一眼，但我确定，大帅身上的伤痕，除了腹部那一道，其他绝非兽族所为，但仵作的记录上却写着，那些伤全部来自兽族。”

叶清初闻言警觉道：“童姨如何能确定？！”

童瑜轻哼一声：“你莫忘了，瑶儿她们父亲来自医术世家，自我们婚后，他便在苍凉军中做大夫，治过不知多少伤兵。我与他妻夫二十年，多少也能认出些伤痕，大帅腹部那伤看起来虽然严重，却出现在他身故之后，决非生前！”

童瑜这一句话，惊得叶清初猛地打了个哆嗦。

“童姨是说，师父是被人杀害，而非兽族？！”见到童瑜点头，叶清初喃喃地说道：“会是谁杀了师父……会是……”

她的心中冒出了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

她的母亲，承平帝。她拥有绝对可以除掉梁侯的身手，而且她也不用亲自去做，暗卫中不乏能够杀死梁侯的高手。

童瑜却似乎是猜到叶清初心中的念头一般，拍拍她的手打断她，摇摇头道：“你别乱想，不会是陛下。”

叶清初却没那么容易打消自己的怀疑，静静地看着童瑜，等她给出一个解释。

童瑜深吸了一口气，耐心道：“首先，大帅世代忠良，绝无不臣之心，这点你我都清楚，先帝更是清楚。你当时年幼或许不知，但作为两朝之臣，我亲眼见证过先帝的威严。这么说吧，以先帝的手腕，若大帅真心怀不轨，早在他刚刚有所行动之时就会被先帝以雷霆手段处决，绝不可能让他活到陛下登基。”

对于自己那个祖父，叶清初确实知之不多，不记事时身在青州，唯有新年才会回到初希城，也只会和先帝见一面。承平正式被立储后，叶清初也随着搬回初希城，却依旧和先帝没太多交集，对他的印象也只是一位威严却慈祥的老人。对于自己祖父的过往，叶清初知道的还没有从史书中看到的多，但史书中也只是展现出他睿智与公允的一面。这还是叶清初第一次知道那个慈祥的老人的“另一面”。

见叶清初思索完再次看向自己，童瑜继续说道：“其次，朝中根本就没有可以接替大帅执掌苍凉军之人。你大概不清楚，陛下登基之初，玄羽一度大乱，陛下与我等臣子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将朝堂稳住，可这过程中消失了许多人。虽然最终稳住了局势，但也导致陛下手中一时根本就没有其他可用的人手，这些年虽然有所恢复，但离人才济济还相差甚远。这些年军中暂无惊才绝艳之人出现，苍凉军乃重中之重，非将帅之才中万中无一的天才根本掌不稳这苍凉军，更守不住这苍凉城。这么说或许有些造次，国公他老人家掌军数十年，在苍凉谷这些年也异常吃力，陛下心中大抵也清楚，但若不用国公，怕是唯有陛下亲征才能稳住苍凉谷。”

“第三，也是最能证明大帅身死与陛下无关的一点，那年陛下曾密书与我，问我为何不自荐为帅。是我自己说自己才能不足，虽有将才，却非帅才，若将苍凉军托付于我恐会有失，陛下才不曾令我掌军。大帅与我的师徒关系朝野皆知，陛下又如何不知，若是她对大帅下手，又怎会放心我继续留在苍凉军，甚至还要我自荐掌军？”

童瑜的话非常严谨，叶清初找不到任何漏洞，唯有被她说服。

也或许，叶清初也不想自己的恩师确实死于自己母亲之手。

既然童瑜说不是承平，刚刚也提及“那人”，那是否——

叶清初试探着问：“童姨是否已经有怀疑之人？”

童瑜没有接话，将桌上的东西都塞进叶清初手里，蹲下身子用手在地上搓了许久，搓起一撮尘土握在掌心，挥挥手示意叶清初退开。她冲着桌面将尘土撒过去，一阵烟尘过后，桌面上蒙了一层灰，童瑜在用手指在灰尘上画出一个两人都异常熟悉的轮廓——苍凉城的北侧城头。

童瑜用手指在城墙上画出了四块范围：“那年天奇营轮休，唯有我的天煞营、老李的天岚营、天虎营与小徐的天霖营在城。位置上来说，天岚营有三万斥候，能上城的人数最少，所以在最西侧受击较少的部分驻守。”说着，她在最左边的部分写上李字。

“天煞营与天虎营战力最强，所以驻守着距离城门最近，大苍攻击最为频繁的区域，而天霖营则守在城头最东，在其他区域战事胶着时也负责进行支援。”依次在其他区域标上将领的姓之后，童瑜抬头看着叶清初：“当初，最先被攻破的位置在此处，大帅，也是身死于此。”

说着，她的手指点在城头上的一个位置，叶清初清晰地看到，那个位置是天虎营所镇守的区域中的东北方向。天虎营？不对，如果童瑜所指的位置准确，也有可能是旁边的天霖营。叶清初心中有些犹豫：“童姨，牛将军也是师父弟子，受师父赏识，不该……是他吧？”

岂料童瑜的面色沉如凝墨，扭头看向叶清初，咬着牙道：“你也觉得，不该是他么？！”

童瑜这模样分明是在告诉叶清初，很有可能就是牛德昌。

不是叶清初不相信童瑜，只是她在心中思索了许久，根本想不出牛德昌有任何加害梁侯的理由！可叶清初同样找不出童瑜说谎的理由，排除异己？那怎么说也该先从和她并非同门的徐潇和李风开始吧！而且，自己完全可以询问承平帝是否有密书一事，若真有那密书，整个苍凉军中就无人能成为她的阻碍，她连元帅之位都没有接受，又为何要构陷同僚？

所以，她并没有按照自己对几人的印象盲目猜测，选择直接问童瑜道：“童姨，可以先告诉我你怀疑他的理由吗？”

童瑜反而欣慰地看着叶清初：“很好，你没有盲信于我，看来你也确实成长到可以听接下来的事的程度了。清初，我也希望你能来帮我分析一下我之后所提及的所有细节，因为……我也不想相信，他能做出这种事。”

原来方才童瑜那咬牙切齿的模样都是装的，目的只是为了试探自己的反应。叶清初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心中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对童瑜表明自己的心事。

否则，她那时就会决定不和自己聊起这些，找个由头岔开话题吧。

叶清初用袖子将桌上的灰尘拂去，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开口道：“童姨，先稍等，我记得上边有纸笔，我去取下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不想漏掉任何细节，所以打算边听边记。

作者有话要说：童瑜的性格是外粗内细的，内外差异大到很多时候叶清初都想不到她能考虑得那么多。

我王后来的成长也离不开她的教导。

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