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无欢那身几乎没什么污渍的夜行衣后，绮罗心中的怀疑变得更大。她不情愿地将两身衣服放在自己的房间，转头就去喊珠缨起床。

等绮罗来取过银子与她的信物后，叶清初才躺下准备入睡。有凌空在，就算这一路上珠缨走走停停，从苍凉谷到岷下最多也就十日便足够，算他们三天才能准备好开始往初希城走，到初希城时，差不多是三月下旬。再等个七八日，确定无欢身上没有冻伤，再让她从苍凉谷乘马车回去，时间上应该差不多。

叶清初很满意自己的安排，放心地闭上眼睛。

晌午过了有一会儿，绮罗才来喊叶清初起床，早晨时她没仔细看叶清初，这会儿才注意到自家主子头上那犄角一样的肿包。绮罗倒没像无欢那样笑，但对于那个碍眼的肿包却非常在意，涂上药膏又用撕成条的白绸裹好后，刻意地给叶清初换了个发型。

平时那一头长发都是簪着，有正事要出门时会束好盘在冠里，这两个发式绮罗早就做了不知多少遍，三两下就能完成，今天却整整忙了一炷香的时间。

那包的位置正巧就在额头正中，眉心往上一些，额前的碎发遮不住，又不能将其他长发拿来遮掩，况且苍凉谷风大，头发吹散开来露出肿包来叶清初也会难堪。这也难不倒无所不能的大管家，绮罗翻遍了叶清初的衣柜，又钻进库房里在装着珠宝首饰的匣子里找了一会儿，终于满意地拎着一条一寸宽用金线绣着凤衔明珠的红色缎面抹额出来，系在叶清初的额前将那白绸遮住。

叶清初从镜子里看到，在系好抹额那一瞬间，绮罗脸上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鬓角的头发被垂放下来，她耳上的头发被绮罗编做几支细细的小辫压在抹额上，小辫与头顶和后脑的头发一起束起用红色的丝带扎好，枕部的头发自然垂下，这发式就算完成。绮罗似乎还不太满意，将扎好的头发再次放开，换了根嵌着一枚白玉的描金边丝带系上才罢休。

“王今日就莫做什么大动作了，若让这抹额掉了，您面上无光不说，婢子也嫌丢人。”

叶清初本来还对这新发式很满意，听见这话气得直想让这无法无天的管家回忆一下谁才是这王府的主子。

可是绮罗说完就跑，哪儿会给她机会。

叶清初这边刚梳洗完毕，无欢早就醒了，叶清初刚走到净泠苑，就瞧见无欢正坐在院子中看书。无欢的头发很随意地束着搭在肩上从右肩垂在胸前，月白色的绣寒梅对襟上襦搭着浅杏色长裙，外边罩着那件白色的兔绒大氅。无欢瞧见来的是叶清初，下意识地将左手缩在袖子里，右手拿着书走在前边迎叶清初进正堂坐。

“正想喊你起来用膳，没想是你先起了。昨日那么累，今天也不多睡会儿。”叶清初没料到她起得比自己还早，进了正堂也没坐，就站在那里盯着无欢仔细打量。

“属下平时也睡不久，这会儿还睡着晚上怕是要睡不着。”无欢将书放回架子上，转身却看见叶清初正在盯着自己打量，虽然她眼神中只有探寻并无其他，但无欢的心中却仍旧有些局促：“王这么看着属下是……”

叶清初将视线错向左边，低声说：“若我问你昨夜是否冻伤了身子，你会怎么答我？”

无欢下意识地说：“王多虑了，属下自然会照顾好自己。”

叶清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好的确是这样。”

无欢看着叶清初走出去的背影，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她发现了么？

无欢犹豫着没有跟出去，叶清初却折返回来，似是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平静地问：“是还有未处理完的事吗？不紧要就先搁下，该用膳了。”

“咕——”偏就她话音刚落，无欢的肚子也跟着叫了起来。

无欢一时尴尬得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叶清初倒笑出了声，调侃无欢道：“快走吧，这要让别人听了去，我们宁将军面子不保。”

今日这午膳吃得无欢不怎么舒服，桌上尽是些辛辣发汗的菜品，她小心翼翼地盛出一勺看似是自己家乡风味的淡红色汤羹来，凑到唇边轻啜一口，眉头顿时拧成个疙瘩。

“怎么了？”叶清初还在装无辜。

无欢只能勉强笑笑：“看来苍凉谷的辣味草收成不错。”

辣味草只生长于界断山麓，北境人常说这草火性太重，连冰雪碰到了也会融化，所以才能在严寒之中生长。每岁秋末，人们将种子洒在被冰雪覆盖的山中就算是播种，初冬发芽，顶着严寒生长，隆冬到苍凉谷春末前皆可采收，初春三月开花，夏末果熟蒂落，全株枯萎再不能用。北境人就将熟透的辣果全部摘下来阴干，阴干后果壳绽开，种子与果壳分离，脱落在盛放的器皿中，人们就将果壳挑出，种子收起留待秋末播种。这辣味草从根茎到叶片皆是火焰般的赤红色，对生的叶片很是肥厚，全株汁水充盈，除了根之外皆可食用。辣味草根也是上好的驱寒药材，北境人常将草根与草分开晾干再贩卖到中部与南部诸州，算是北境的特产之一。

叶清初装作没明白她是在说什么一样，点点头道：“绮罗说今日出门采买的时候碰见个卖辣味草的小贩，他家的草棵棵枝大叶肥，看起来就好吃，所以就把那几十斤的辣味草全部买下带回来做菜。”

无欢不太能吃辣，因此对这一桌辣味草并着买它们回来的绮罗都恨得咬牙切齿，也没发现叶清初嘴角那几乎藏不住的笑容。

绮罗是打算用来做菜没错，但“新鲜的菜蔬好吃”这句话却是叶清初说的。让无欢发发汗，顺便借无欢的手把绮罗收拾了，活用了一石二鸟之计。

这一顿饭果然把无欢吃出了满头的汗，撤完桌之后叶清初却没说正事的意思，她手中捧着只茶盏，悠闲地偎在暖榻上，面带笑意一言不发地看着无欢。无欢被她这笑容瘆得浑身不自在，身下的绒面圆凳上更仿佛是有钉子硌着她一般，让她坐都坐不安稳。

开口问？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这么做。

可是，不开口？那谁来解释一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这个一向过分严肃的少女露出一副笑面虎般的表情？无欢低下头，看着自己蜷缩进袖中的左手，这小主子不会真发现了吧？思来想去，无欢故意岔开话题，装作疑惑地问道：“怎么是绮罗去采买？平日不都是珠缨么？这小妮子是病了还是在使小性子？我去瞧瞧……”

这话说完，她就站起身，想要溜走。

叶清初将手中的茶盏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搁，悠然道：“不用去了，珠缨有事出门，一个月之后才会回来。”

逃跑失败，无欢僵站在那里，一时间想不来别的办法，只得找借口道：“我手上生了冻疮，王这里有无冻疮膏？我房中没有，您这儿也没的话我可能要出门一趟。”

叶清初从来畏热喜寒，冻疮从没在她身上出现过，无欢就是想要听她说一句没有，好趁机溜走。却没料到叶清初听到这句话后立即起身走到无欢面前，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罐和一只小药瓶递向无欢，柔声细气地说道：“罐子里是冻疮膏，快点敷上，这瓶子里是活血丸，一次三颗，一日三次，饭后温水送服。”

从叶清初故意让无欢觉得不舒服时开始，她要的就是无欢亲自对她说，她不舒服，她需要治疗。

这药她都贴身带着了，无欢怎么可能还不明白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瞒她。肩上的伤让她左臂血流不畅，受伤至今她的左手一直比右手冷上几分。叶清初一开始就知道她左手冷，更知道她左手还做不得什么动作，就算昨夜无欢在童瑜的院子里不停地活动身体，但她却根本照顾不到左手。藏进衣服中以体温捂热是不可能的，她们穿的都是海狼皮的夜行衣，袖口很难收紧，左手缩进袖子就会产生缝隙让冷风灌进衣袖内，反而会害她整个左臂一起受冻，将手从衣襟中伸进去暖也是一样。将左手夹在腋下或者蜷缩身体后藏进腿弯？就算她做得出这种动作也没什么意义，这海狼皮隔温效果极好，身体的热气根本无法从中透出来。

一般人最易冻伤耳朵、脚、手，但在那样状态下的无欢，最有可能冻到的只有左手。

无欢以为她是看见了自己藏左手的动作，却不想她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左手可能冻伤。她将活血丸吃下，当着叶清初的面露出那只红肿的左手，将药膏敷在上边，仔细地涂满整只手，只怕有一点疏忽就会让叶清初有所不满。

叶清初拿着一条白绸过来，小心翼翼地帮无欢包着手，嘴里念叨着：“冻伤就直说，还要我装模作样来逼你说，难不成你是觉得我心里你还不如这点药贵重？你得对自己爱惜点，身子不爽就要告诉我，也不必什么都怕我担心，我都成年了，还能被吓哭不成？我不知道你到底伤了哪里、伤得重不重才会更担心。总说什么当兵器当兵器的，兵器也得常打磨常保养，谁家刀卷了刃还要拿去宰羊？你受了伤都不愿意告诉我，让我如何放心让你去做事。”

其实叶清初还想说，什么都瞒着她，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对于无欢来说是个外人。但经过上次之后，这种话她不好再说，只捡了不会让气氛尴尬的话说出口。

无欢哭笑不得地听着这个小主子的念叨，行吧，自己被这个小自己十一岁的丫头给教训了，还没法反驳。

叶清初拿来的那白绸足足有四尺长，包裹时也刻意包得松松垮垮防止挤得无欢手疼，无欢就只能看着自己的左手被叶清初一点点包成个馒头。活血丸的药效渐渐上来，无欢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脉都被拓宽了一般，浑身上下异常燥热，就连冰凉的左手也渐渐有了温度。这感觉让无欢很是舒服，甚至热得她想回房去换身薄一些的衣服，但这念头还没落下，下一瞬间，一丝异样忽然出现。无欢只觉得自己腹部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那疼痛像是硬受了战锤一击般沉闷而压抑，这剧烈的钝痛从小腹迅速蔓延到整个腹部，疼得她两眼一黑，几乎直不起腰来。无欢下意识地用右手的手肘撑着桌子让自己没有跌倒，张开嘴大口地喘息着，她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

“你怎么了？可是这药有问题？！”叶清初抱着名册正打算喊无欢一起去书房细谈那些人的任命，走到无欢身边时却发现她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吓得将名册丢在一边，急忙去扶无欢。“许是早上那会儿……吃的少了，这会儿吃得太辣，肠胃不适，不打紧……不打紧。”无欢疼出了满头的汗，却还试着去安抚紧张的叶清初，不料话还没说完人就已撑不住，直接跌进叶清初的怀中，看起来随时会昏迷。

“你这哪儿是不打紧的样子！”叶清初急忙一手垫在她膝下，一手撑着她的后背将她抱起就往卧房走，一脚踹开卧房的门，小心翼翼地将无欢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就出门喊绮罗。

誉王府的后院拢共五苑三阁，绮罗珠缨为了方便照顾叶清初，都住在后院离净华苑最近的凝芳阁，夜里宿在二楼各自的卧房中，白日里在一楼的厅里处理王府的大小事宜。叶清初在院子里一喊，听见动静的绮罗急忙就跑了出来，虽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这么多年绮罗还是头一次听见叶清初的声音这么焦急。尽职的大管家连差点滑倒都不顾，只恨自己腿不够长跑得不够快，恨不能一瞬间出现在叶清初面前。

“王！怎么了！”绮罗气喘吁吁地来到叶清初面前，脸上看起来比叶清初更着急。

叶清初领着她往房内走，一边走一边说：“无欢她忽然不舒服，看起来怕是急症，你懂些医术，先帮我看看她情况如何，再去请对症的大夫。”

果然不是小事！绮罗脸色一沉，跟着叶清初走进房间，看来无欢这急症确实来得突然，叶清初急得连她的鞋都没顾得上脱。绮罗仔细打量了一下无欢此刻的状态，眉头紧蹙，毫无血色的脸上尽是疼出的汗珠。虽然她还醒着，但却连话都没力气说，伸出被子的右手有气无力地摇着，也不知是想表达什么。绮罗将手伸进被子中搭在无欢的脉上，片刻之后却诧异地看向叶清初：“王，您管这叫——急症？”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儿的时候满脸坏笑

感觉自己是缺了大德

清初这孩子身体上的不同不止是因为缺个零件

还有点别的问题，这些得到后边才能说

只能说她现在的状态刚好让她老妈很满意

也刚好是因为那点缺憾，她才能活到现在

嗯。。。看到这里的人，祝你新年快乐，兔年诸事顺遂，长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