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脚步是沉默的，更是沉重的。

叶清初没从牛德昌的话里听到什么和童瑜当日所说相左的内容，反而知道了更多她从前不知道的事。

例如自己师父在下城时可能还活着，例如自己那师妹果然是亡了，例如童瑜从不曾告诉自己，那日她明明负着伤却还要去找自己，连她自己家都不曾去看。

也例如，在牛德昌的描述中，那日的大苍人，行动诡异到他都注意到了。

叶清初从前看过不少与大苍作战的文书记录，那些记录中的大苍战斗从无章法，就像是一群只会一拥而上攻击的野兽，遇到自己这边反击激烈时，就会立刻四散逃窜。从天没亮不停歇地攻击到申时之后两个时辰的戌时，还会在夜间撤兵，这很不正常，大苍兽族从来都比玄羽更加习惯昼出夜伏，夜晚是轻易不会行动的。更不要提——

叶清初从不觉得大苍的“兽族”可以被称为“人”，其实很多玄羽人也这么觉得，因为他们身上有着比玄羽人多了不知多少的“兽性”。大苍不像玄羽只有人族，世间有百兽，大苍就有百族，那些种族之间甚至会把彼此当做食物，这是玄羽人不认为他们是“人”的理由之一。

之二便是，大苍人对于火的恐惧，远比玄羽人严重，这也正是叶清初认为大苍人行动诡异的原因之一。大苍人是惧火的，大苍的冬日远比玄羽寒冷，大苍人多数都长着又长又厚的体毛，然而体毛保暖却又易燃，所以玄羽用火器对付大苍人一向是无往不利。可在牛德昌的描述中，那日的大苍人却好像是不畏火一般，“火刚要灭就往上冲”。

这太诡异了，大苍体毛最少的“人族”也未必能做到这种“克服本能恐惧”的事。

走下山，到石滩外骑上马，两人一路疾驰回城，此刻还没到晌午，苍凉南城正是热闹。叶清初安静地观察着这座城市，数年前那场大灾对这座城市的摧残已经找不到痕迹，街边砖石的房屋鳞次栉比，比起初希城的繁华虽然差了很多，但也热闹得不像是一个边境小城。

人总是逐利的，苍凉城常年驻军八十万，轮休换防那几日更是有百万将士驻扎城中。虽然边境凶险，但四军军饷丰厚，在有心人眼里，这可是巨大的商机。四军将军非战时十日一休沐，而士卒却是五日一休沐，虽然是按营轮休，但也保证了几乎每日这苍凉城中都能有将近二十万个“客官”等待着商铺开门接待。托这几十万将士的福，人们未必能在玉州州府买到北境刚刚成熟的鲜货，却一定能在北境四城尝到初希城芝玉斋最新花样的糕点。

就算一人只光顾一家店，对于苍凉谷中的这千余家商铺来说，至少也是家家都有百余个顾客登门。无论每人花销多少，这庞大的人群便能带来无数的财富，这也是为何玄羽商税重却仍有无数人从商的真正原因。一日休沐太短，不适合出城，最好的消遣便是在城中的茶楼酒肆商行中打发时间。边境四城物产不多，便要从其他州购入，大笔的银钱自四城运出，大批的货物自全国运来。如此一来，国库养四军，四军养四城，四城养全境，只消抓住商税，玄羽的一切便都活了。

“嗯？殿下府上来人了？”两人拐进庆化巷中，牛德昌刚要翻身下马，就瞧见叶清初的王府门口似乎有人。

两处离得有些远，人影也看不真切，叶清初也没怎么在意，就说道：“我过去看看，多谢师兄今日愿意陪我走这一趟。”

“殿下客气。”牛德昌憨厚地挠挠头：“那殿下快回去吧，别是陛下派来的人，那可耽搁不得。”

还真就被牛德昌说中了。

叶清初催马向前走了一阵，看清门前那群人的行头。

也不知道承平帝又有何旨意？

“啊呀，誉王殿下，您可算回来了！”为首那人叶清初也算熟悉，那是承平帝身边的一个管事姑姑，算是喜嬷嬷的徒弟，名叫红梅。从前喜嬷嬷教她习武时，这个学管事的徒弟没少帮喜嬷嬷跑腿去城里买糕点果子。

“红梅姑姑来苍凉城作何？可是母皇又有旨意要传达？这种事让那些小家伙来便是了，何苦劳您走这一趟。”叶清初到了门前才下马，珠缨与绮罗也候在门外，珠缨牵了马回府，绮罗就侍立在叶清初身后。

“不妨事，不妨事，婢子在宫中也闷得厉害，正巧有这差事也能出宫透透气。”红梅笑盈盈地向叶清初行了礼，正色道：“陛下口谕，誉王叶清初听谕！”

叶清初撩起甲裙跪在地上，挺直了腰背，朗声道：“臣，叶清初，听谕！”

红梅微微颔首，肃然道：“上谕，誉王叶清初，即刻返回初希城，入宫觐见，不得延误。钦此。陛下口谕已经宣完，誉王殿下，快快请起。”

“臣，叶清初，遵旨。”回去？叶清初愣了一下才站起身，自己这才到这边没多久，自己这母皇为何要让自己回去？

红梅连忙上前恭敬地问道：“陛下召殿下回初希城，说是不得延误，但现在时间还算宽裕。殿下您是打算今儿就走呢，还是明日再出发？”

叶清初心中很是困惑，便反问道：“姑姑可否知道母皇她……为何让本王在此时离开苍凉谷？”

“啊呀，陛下不是要您离开这儿，您还记得前些日子您上的折子么？是那件事。”红梅见叶清初似乎没想到是怎么回事，便开口提醒了一句。

“啊，是那个啊……”叶清初这才明白过来，点头应道：“那本王就明日再出发，今日先收拾一下行李。红梅姑姑先随本王入府吧，外边人来人往的不好说话。”

“是。”

一行人进了王府，叶清初吩咐绮罗去中院收拾出两间院子让这一行人暂歇一夜，自己和红梅来到中院的花厅。这里已经改建完毕，内部透亮得与外界无异，还能清晰地看到外边的一草一木。

“殿下这设计甚是巧妙，宫中那些个匠人都没这种巧思。殿下回去时不妨把您这主意与陛下说一说，陛下听了定然开心。啧啧！这花厅甚好，若不是这里不能住人，婢子都想住进来了！”红梅一进了花厅便四处打量，看了一会儿又回想起自己是来办正事的，连忙打了个哈哈道：“您瞧瞧，到底是婢子没见识，被您这花厅给迷了眼了，殿下莫恼婢子，咱们这就说正事。誉王殿下，前些时日陛下收到您的折子后甚是满意，吩咐着将您的折子抄送百官阅览。那些官人们怎么说婢子便不知道了，陛下吩咐着让婢子请您回去一趟，说是要让您回去当着百官的面去讲一讲您折子里提的那件事。”

“嗯，多谢姑姑告知，本王明白了。”这下叶清初就对将要发生的事有了数，这事儿也不算少见，御前辩奏么，当着满朝群臣与皇帝的面去讲述自己的想法，然后与群臣讨论或者是互相驳斥。这种事往常每个月都要发生个几次，一般也都是些比较难以抉择的问题，例如这两宜婚便是御前辩奏的产物，叶清初能想到承平帝一定会注意到自己的折子，只是抄送百官甚至御前辩奏就不是她能猜到的了。

这件事的利弊自己当时都已经写明，无非就是实行或者不行，何必要辩奏？

珠缨这会儿回了中院，进门来奉上两盏茶，就退到门边立着。叶清初右手转着杯沿，心中不住思考着自己那折子有何辩论的必要，想了一会儿却也想不来什么，就开口问道：“姑姑可还知道些别的？”

“婢子只知道陛下是要您最好在四月十四那天午后未时入宫一趟，至少也要赶上十五的大朝，再多就真不知道了。”红梅摇摇头，面露一丝难色。

看来是有事要先问自己，然后再御前辩奏。叶清初微微颔首，忽然灵光一闪，再追问道：“母皇可有其他话要姑姑带给本王？”

“回殿下，别的就真没了。”红梅笑盈盈地摇摇头：“殿下若还有别的事，那婢子就先告退。”

“好，多谢姑姑了。珠缨，你带姑姑到中院住下，院子里一定查看清楚，别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红梅姑姑一路辛苦，你等下差人去买些苍凉谷特有的糕饼果子回来让姑姑尝尝。”叶清初吩咐完珠缨，又扭头对红梅说道：“晌午过了姑姑若是想在城里转转，可以喊上珠缨陪您，这丫头对苍凉城很熟悉。”

“那就多谢殿下好意了，红梅先行告退。”

第二天一早，一切都收拾好的叶清初与绮罗随着红梅一行轻装出发。今日是四月十一，要在四月十四午后到达初希城，时间不算太紧，跑两个时辰让马儿歇一个时辰，不眠不休两日就能到。就算红梅她们骑的马不如凌空，夜晚也要休息，最迟十三日的黄昏就能到达。

叶清初的王令在无欢手里，回初希城这一趟倒是不用担心，再返回苍凉谷时也不用太麻烦，让绮罗拿着自己的使令开路就行。只是……进宫该怎么办？好像只能去找无欢要回自己的王令用一下。

已经到了虞州与戍州的边界上，叶清初才猛地想起，自己母皇赏了无欢一套宅子，以她信中的语气，怕是一家人都已经搬过去了。绮罗不知道那宅子在哪儿，珠缨大概会知道，可是……叶清初在心中默默叹息，现在想起来也迟了。

叶清初的眸子微微暗了一些，也不知自己这次能在初希城待几天，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一家人团聚了吧。自己这张脸宫城内外的人应该也都认得，若是认不出，大不了自己穿上亲王冕服便是，想来他们也不敢多盘问。

经过二十余日的修养，无欢的手臂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她肩上的伤终究没能瞒过她的母亲，老夫人哭了些时候，就开始小心地照顾着自己的女儿。这件事也不知是如何传到定王府的，无欢还没搬家时叶清灵便差人送来了愈伤药和祛疤药，因为母亲看管得严，这次的药无欢倒都是按时按量按规矩地用着。如今那伤处真就几乎看不出任何疤痕，硬是要说的话，凑近了才能看出淡淡的纹路。

这二十余日与家人的相处也让无欢紧绷而压抑的心神有所缓和，当然，也不得不说得多亏了她父母在她耳边的念叨。

那念叨还能是什么，宁辰说的最多的都是些忠君报国的话，母亲李月说的最多的，则是——

“你瞧瞧你大哥，都有三个娃了，你怎么还是一个人。”

“你瞧瞧你弟弟，二仔都周岁了，你怎么还是一个人。”

“不是说从前忙吗，你现在又不忙，这几天身体好些了倒是去街上转转啊，难不成要为娘来替你找不成？”

“哎呀我看隔壁那成家的少爷就不错，咱们都搬来这么多天了，你不去和人家打个招呼？”

“要么我给你大哥去封信，让他把家里你那个发小给带过来你处几天试试？他们家现在是不如咱家，但要是他肯从婚娘也能答应。”

“我最亲的亲娘，您能不能换个人念啊，我耳朵都要起茧了。”无欢被压抑了多年的本性，微微冒头。

“你这丫头！在初希城当了大官就敢嫌你娘啰嗦了是吧！”

被唠叨多了难免胡思乱想，听多了自己母亲的念叨，无欢甚至开始琢磨起承平帝的心思来。这位陛下……是不是也是抱着和自己母亲一样的心思？但又因为叶清初明说了不打算成婚，所以才用这么个折磨自己的法子来间接让自己去催她女儿？

要真是这样也太着急了吧，那小主子今年才几岁？

“哈——”无欢长叹了一口气，这心思要是被她师父知道，少说要斥她句“大逆不道”。

不过叶清初今年也不算小了，想到这里，无欢心中万分怨念。同样是一个母亲生的，怎么人家定王就在某方面格外通透不要人操心，自家这小主子却仿佛是个——

僭越，僭越！这些话想不得，不能再想了，打住！

想起定王，无欢忽然想起自己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的某件事。

于是她站起身来，扮出一副正经的神色，肃然道：“定王殿下前些时日送了那么多药过来，我还没去向人家道谢呢，娘，我出门一趟。”

这当然不是什么逃避的借口，绝对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姐姐怎么会真的因此讨厌起小孩儿呢~

那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娃，本性如何她还是知道的。

姐姐还是是非分明的，她会因此对承平帝不满，却不会迁怒不知情的四姐和五儿。

老母亲其实也能猜到姐姐大概率会不乐意，但她实在是没有别的能够让自己安心的办法。

她其实很紧张，甚至可以说是恐惧，只是她在恐惧什么就不是现在能说的了~

至于为什么要是姐姐……

最主要的原因确实是因为当初姐姐能答应了，老母亲就觉得她答应一次那之后的事就也不会太抗拒（姐姐答应那时候也还是太年轻，没想到更深一层的可能）。

其次就是……老母亲也不太想因此再牵连进去太多人，也不放心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