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欢想起叶清初塞在车里让自己送人的礼物，这东西不就刚好适合现在么，她随手取了一箱出来打算送给叶清灵。不过这种礼物太过平常，依着无欢对叶清灵的了解，会让她觉得有意思的东西其实是……

无欢的目光，落在一只普普通通的藤箱上。

“就你了！”无欢将两只箱子放在一只篮子中，拎上就出了门。

无欢新宅所在的裕明街与定王府所在的顺和巷并不远，不过三里地而已，步行也不过一刻钟多点。无欢悠然地走在安静的巷子里，阳光带给她恰到好处的暖意，春末的微风也让她的脚步异常轻松。

她遗忘的那件事，就是那日在见到叶清初的“另一个模样”时，为自己立下的任务。

虽然之后她与叶清初的相处只会更加尴尬，但她依旧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让叶清初变成现在的模样，弄清楚该怎么让叶清初敞开心扉，做一个快乐的她。她厌恶承平帝赐予叶清初的“特权”，但只要叶清初并没有对她使用这个“特权”，她也不会厌恶叶清初。毕竟她与叶清初相伴多年，对于这个小主子的为人秉性到底如何这件事，她还是有一定的把握。

在无欢的心中，是否向自己使用这个“特权”，就是她为自己和叶清初之间的关系划下的底线。只要叶清初没有越线，那无欢依旧可以将她视为自己侍奉的王，视为朋友，视为妹妹。一旦她越了线……

无欢的眸子一寒，虽然为了家人自己不能反抗她也不敢自尽，但放弃求生的人在苍凉城这种虎穴中还是无法“幸存”的。自己以这样“意外”的方式来彻底拒绝她，谁都无法怪罪自己，即使是承平帝，想来也无法迁怒自己的家人。

从前的叶清初就不曾用她的权力来强迫自己接受她的“情感”，或者也可以说是愧疚。人心虽善变，但如果只是未来几年这短短一段时间，应该还不会变得那么彻底。之后几年的叶清初还是可信的，她也相信自己之后的努力一定能让叶清初改变心意。

无欢能想到的最适合打听的人，也就只有叶清初的亲姐姐，关系最好也是皇族中和她相处最久的定王。让叶清初敞开心扉，愿意和别人多接触，她的世界里的人多起来之后，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自然会被别人分走。

今日无欢身上穿的是寻常女儿家的襦裙，守在顺和巷入口的卫兵竟然没认出她是谁，逼得无欢祭出叶清初的王令才能进入巷中。无欢选的这处巷口正在定王府附近，进了巷子没走多远就已经到了。

“粟子！定王殿下在吗？”无欢到了门前，眉头微微一挑，推门就进。

果然，那个懒洋洋小门童依旧缩在门口的摇椅上晒着暖，瞧见门开了才从摇椅中爬出来，一边伸懒腰一边含混地说道：“哈——宁将军？殿下这会儿在后花园练武，您到中院歇歇脚，我这就帮您通传。”

“好。”

说是通传，但这门童却转身进了门房，走出来时一手抱着个梯子，另一手捏着个比指甲大些的布袋出来，那布袋的底部还吊着个铃铛。

无欢不解地看向她，粟子捏着布袋，露出布袋顶上的小铁环，她架好梯子后爬到房檐下，无欢跟着抬头，才看清房檐下悬着一根细丝。细丝的一端卡在房檐的瓦片下边，粟子将它取出，把布袋套在细丝上，小布袋就一路叮叮当当地滑向了通往定王府深处的小门。

粟子又把细丝塞回瓦片下，一边收梯子一边说：“成了，将军您就在中院安心等着吧。”

在想清楚这是个什么之后，无欢也为之哑然。

军中用来向城外递送军械的这法子，在定王府竟然被门童用来偷懒。

无欢走进中院不久就等来了叶清灵，她额上还带着汗珠，看来自己来得不太是时候。

无欢连忙躬身行礼，不过，在直起身子时，无欢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叶清灵的双臂上。叶清灵的衣袖挽到臂弯，赤着的一双小臂上竟然有数道红肿——伤着了？！

“啊……”叶清灵吐吐舌头，蛮不在意地随手把衣袖放下，拉着无欢一起坐下，笑嘻嘻地说道：“在习武这方面我实在是天赋驽钝，让无欢姐见笑了。”

那伤痕前后宽窄一致，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武技不精被人误伤，更像是——戒尺打的？

无欢放下手中的礼物，有些心疼地问道：“陪殿下习武的是何人？怎么如此大胆，竟敢打伤殿下！”

叶清灵却意外地看向无欢：“嗯？无欢姐不知道教我习武的也是喜嬷嬷么？”

难道她不曾旁观过叶清初习武？不可能啊，就算不曾旁观过，但无欢是贴身伺候叶清初的人，她怎么会没见过叶清初身上的伤痕？叶清灵暗自忖度，莫非喜嬷嬷对自己和自家五儿的态度完全不同？她从不曾打过五儿？

甚至……或许自己与她所学的东西，也是不同的？

于是，不等无欢开口，叶清灵便岔开话题道：“许是我不仅天赋差，连练习也不如五儿勤奋，才让喜嬷嬷恨铁不成钢吧。对了，无欢姐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若是为五儿前两日的来信，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哈哈！这丫头的鬼点子可真够鬼的！”

“定王殿下，末将今日登门拜访并非受王所托，而是感恩您前些日子所赠的药物，特来向您道谢。除此之外，末将也有些比较私密的问题想向您请教。”无欢拾起放在地上的篮子，双手捧到叶清灵面前：“这里是一些苍凉谷的特产，还有一些您大概会觉得好玩的小玩意。”

听见是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叶清灵虽然眼睛亮了亮，却摇头道：“无欢姐是为了我家五儿受的伤，我这做姐姐的怎么都要有所表示，无欢姐你也不必对我这么客气！”

无欢也不做声，抿着嘴静静地看着叶清灵，叶清灵只好赔笑着接过篮子：“哎呀，你别这么看着我嘛！这礼物我收！收！到底是五儿跟你学的还是你跟五儿学的，都是一个两个威胁人时都是这么个表情。好啦！我看看都是什么……”

叶清灵将篮子中的箱子都取了出来，一箱是寻常的特产，确实称不得特别稀奇，但另一箱……叶清灵瞪大了眼睛盯着箱子里的物件：“嗯？”

碗儿叶，叶如其名，外形活似一只四寸口径但不太圆整的小碗，一寸粗的叶柄就长在小碗的底部，用刀将叶柄削平便刚好可以当做碗来用。能长出碗儿叶的植物叫碗碗藤，这种藤只产于虞州虎山郡虎牙山的山谷之中。山谷内遍地黄沙，异常干旱，这碗碗藤就用一尺高的叶柄托着小碗一样的叶子接取清晨那稀薄的露水来滋养藤蔓。碗碗藤的嫩叶青翠纤薄，疏松多孔，便于露水渗透进藤中；老叶则深绿且稍稍厚实，孔洞愈合，再不透水。待某日暴雨，在老叶装满雨水的同时，干朽萎缩的叶柄也会因为受到雨水的冲淋而渐渐变软。大约一日后的夜间，叶柄松软不能承重，老叶被雨水的重量压弯，叶内积蓄的雨水便会洒落地上，再滋养藤根一日。古时候住在这里的玄羽贫民多采集弯掉的老叶削掉叶柄为碗，如今生活比从前富庶，不再需要此物，但因为其轻薄且易得，就成了虞州人出远门时携带的餐具，在不方便清洗的时候用完丢弃。

叶清灵拿起一只碗儿叶碗仔细观察，这小碗通体深绿，碗壁约有三四张纸那么厚，内外皆能看到清晰的叶纹，看似是叶子，触手却有木质的感觉。

“这玩意儿确实有趣，无欢姐，这是匠人做的还是天生的？”

无欢便为她讲解这小碗的来历，叶清灵听完哈哈一笑，抱着那箱子摸了又摸，美滋滋地说道：“这一箱可都是我的了！无欢姐你可真懂我，我就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能让殿下开心是它的福气，殿下若是喜欢，日后末将再多给您带一些来。”无欢淡淡一笑，旋即又低声道：“可否借用殿下的书房小叙？”

叶清灵意识到是该说正事了，就点点头站起身来，吩咐随侍的婢女将礼物收起来后不要过来打扰，自己和无欢一起走进书房。

“无欢姐有什么想问我只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只是喜嬷嬷还在后花园等着我，所以不能耽搁太久，希望姐姐见谅。”进了书房，叶清灵几步走到暖榻边上，坐下后拍拍暖榻，示意无欢过来坐在她旁边。

“末将就不与殿下客气了。”无欢大大方方地在她右手边坐下，低声道：“其实末将想问的也不是什么不能让旁人听见的秘密，殿下——可否告知末将，在末将成为王的侍卫之前，王还年幼的时候……她都经历过什么？”

“嗯？”叶清灵有些惊讶地看着无欢，伸手拉住她的手，不解地问道：“无欢姐为何会想问这些？”

“这问题出自末将的私心，其实……在末将回来之前的一日，王本来心情不佳，末将试着去安抚她之后，王她无意中表现出了另一个模样。太过细节的末将就不多赘述了，那时候的王……性格有些像您，比她平日开朗健谈许多。”叶清灵一边听着无欢的话，一边无意识地握着无欢的手握紧又放开，无欢也没留意这些，继续说道：“末将陪伴王多年，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她就一直是那么个不喜言笑也不亲近人的模样，末将从不曾见过她的这一面。请殿下恕末将接下来话中的不敬，这么多年过来，除了作为王的下属之外，末将也有些把她当做妹妹或是朋友的想法。所以……末将想知道为何王会有如此反差的两面，如果是因为有什么心结，末将想知道自己能怎样帮到她。”

叶清灵沉默了许久，叹息了一声：“我身为五儿的亲姐姐，却还不如无欢姐关心她，说来真是惭愧。”

无欢摇摇头：“这怪不得殿下，王她早早立府，殿下却在宫中长到成年才离宫立府，您见不到她，自然也就无法做更多。王与末将都知道您心中一直记挂着她。”

“无欢姐就别替我开脱了，我这个姐姐确实有些不称职。”叶清灵苦笑着摆摆手，满怀歉意地说道：“只可惜，你的问题我实在给不出什么答案。我只比五儿大两岁多些，我能确定的都是五儿四五岁以后的经历了，再早些的我确实有些印象，但我不能确信那真的是记忆。无欢姐应该也清楚，年幼时的多数记忆都是朦胧的，我们甚至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产生出一些本不存在的错误‘记忆’。在我能确定的记忆里，五儿差不多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模样了，她也只是在我面前时会稍稍好些，旁的对谁都是那么个臭脸，尤其在母皇面前更是如此。抱歉……我帮不上你。”

无欢遗憾地点点头，温柔地安慰叶清灵道：“是末将疏忽了，忘记殿下并没有大王多少，那些事您不记得也是正常。殿下不必道歉，您其实也帮末将排除了两三年的时间，不是吗？”

“唉——无欢姐还有别的事要问吗？能告诉你的我一定会说。”叶清灵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无欢。

无欢沉思片刻，又问道：“旁的也无别事，嗯……对了，那殿下可有什么能推荐给末将的人？只要是知道王幼年的事的，无论是王幼年时的婢女或是乳母，只要确有其人都好。”

“其他人？”叶清灵放开无欢的手，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踱着步，回忆了许久之后，她走到无欢面前认真地说道：“我能想到的只有两个，不过怕是也帮不到你多少。我与五儿的二哥三姐你就不必问了，五儿比二哥三姐小不少，从小二哥三姐就不怎么和我俩小的一起玩，他们未必比我知道的多；五儿幼时的婢女就是母皇的乳母，那老妇人如今早已不在人世，所以也问不到；至于乳母……”叶清灵忽然忍不住嘴角上扬，憋着笑说道：“五儿那孩子没有乳母，至于为什么嘛……哈哈！无欢姐，我先给你讲个故事！五儿她是母皇不小心有的，本来是该生在新年前几天，在秋战结束之后一个月。母皇想着那时候自己早就回初希城了，秋战时就没带侍产的太医。没想到五儿她提前了一个多月出生，稳婆都是从城里临时找的，大夫更是只能从军中找了个生养过的来顶上。五儿出生在夜里，好不容易找来了乳母，这小家伙却怎么都不肯张嘴吃，那大夫也没见过她这样瞧不出任何毛病却不肯吃奶的娃娃。大夫就只能硬着头皮出主意，拿米粥牛乳麦粥喂了她一个遍，可什么都不好使，强灌进她嘴里她也是立刻吐掉，可把人愁坏了！就这么一直试到天破晓，母皇见她躺在床上哭得嗓子都哑了，急得不顾自己身体虚弱，抱起她就想要下床去找鸣幽城里会医小儿的大夫。没想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哈哈！我先笑会儿！”

明明是很危险的事，为何叶清灵反而笑得这么开心？无欢有些困惑，但叶清灵扑在她怀里笑得直不起身子，无欢也只能等着她说。慢着！叶清初没有乳母，又不肯吃其他食物……难道？无欢瞪大了眼睛，不会……真和她猜的一样吧？！

过了好一会儿，叶清灵才擦擦笑出来的眼泪，贴着无欢坐下继续说道：“母皇她没想到……哈哈哈！她一抱起这丫头，她就啊啊叫着拿小脑袋使劲儿往母皇怀里钻，一边钻还一边拿脸左右拧着乱蹭，撞得母皇胸口疼！哈哈哈哈！！这谁看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母皇也是再没别的办法，于是就试着解开衣裳喂她。哈哈哈！你猜怎么着？这丫头一下就不拒食了！哈哈！！她……哈哈！她刚出生就认人！母皇之后也试过给她再找乳母，可找谁都不好使，换个人她就又拒食！这小家伙要是不肯接受乳母也就算了，旁人连抱都不能抱，一抱她就哭，睡也必须睡在母皇怀里。哈哈！母皇……哈，母皇是真的拿她没办法，只能亲自养她。我们几个啊，就她是这么过来的，我还记得五儿两三岁时母皇没少拿这事儿糗她小粘人精！前些年母皇还会和我提起这事，说这小丫头怎么越长大就越不似幼时那么粘她。哈……啊，无欢姐，这事儿你可别在五儿面前提啊，小心她急眼！”

“噗……哈哈，殿下刚刚说了什么？末将……末将什么都没听到。”无欢捂着嘴笑弯了眼睛，这小主子幼年还发生过这种事？看来叶清灵也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这种事都肯告诉自己。

叶清灵忽然认真地说：“所以，那两个可能知道五儿幼年的事的人，也就是喜嬷嬷和母皇了。喜嬷嬷十几岁就跟着母皇，应该是二十多年从不曾离开过她，五儿幼年又很喜欢赖着母皇，喜嬷嬷当初应该很经常见到她才是。除了她们，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记得五儿幼年的事了，无欢姐若是觉得不方便，不如就由我来替你去问问母皇？”

无欢捂着嘴的手僵住了，片刻之后才小声说道：“殿下给我几日时间吧，末将此刻有些拿不定主意，若是末将对自己没把握，过几日再来请殿下帮忙。”

叶清灵与叶清初同是承平帝的女儿，又与叶清初关系最好，由她来问确实很自然，也容易问出些什么。只是无欢有些不确定的是，叶清初的事承平帝是瞒着叶清灵的，那当初的事也未必会全部都和她说。

可如果真的是自己去问……无欢在心中叹息一声，这么做有两个不妥：其一，自己是臣子是外人，贸然去问这些，难免会引起承平帝不必要的疑心；其二，就算承平帝没有怀疑自己，但自己去打听叶清初幼年的事，理由还是想要帮她解开心结——难免不会在承平帝心中留下自己确实很“在意”叶清初的印象。

一个是可能招来无妄之灾，另一个是可能招来承平帝对自己和叶清初进行更深入的“捆绑”。

无论哪个，都不是她想看见的。

作者有话要说：说个绕口令吧：

四姐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其实知道~

然后，四姐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事情其实她知道的部分里其实还有四姐不知道的真相。

具体是什么，我就是不说！

（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