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初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小声说：“儿臣只是想知道母皇是如何评价她的。”

“朕怎么评价她？”承平帝不假思索地答道：“呵，你自幼性格就倔强，还容易冲动，她比你年长些也稳重些，能弥补你一些不足，朕多年不曾把她从你身边换走也是因为这个。其他——姑且算是尚可吧。”

“尚可是指……”

承平帝将清水缓缓浇在叶清初的发丝上：“虽然在你面前有时候不太守礼，但也并无什么真的需要去惩戒的过失，还算尚可；算不得什么难得的将帅之才，但稍加磨练后也能胜任一营主将，也是尚可；身法虽高但武技却有些欠缺，不过以替你打点事务的人选来看，也算尚可；有些优柔寡断，可能会感情用事，好在她是真心护你，所以尚可；你想在苍凉军，让她陪着你一同历练，将来留在你身边做个帮手，也能说是尚可。没什么太出色的优点，也没有什么太不中用的缺点，能稍稍弥补点你的弱点，你这孩子又恋旧，换了她你肯定又要对朕使性子，便留她在你身边吧。”

承平帝对无欢的评价是异常严格的，严格到叶清初都认为承平帝对无欢的评价比实际低了些，但承平帝的言论中，却没有任何对无欢有不满或者说警惕的内容。叶清初静静分析过承平帝的话，又问道：“母皇不怕她会伤害儿臣，或者把儿臣的事抖出去么？”

承平帝摇摇头：“疑人不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自己心中有数。再说，朕若不能确定她是否可靠，一开始就不会让她去做你的侍卫。”

叶清初壮着胆子问道：“那……此次母皇……”

“你是想问朕为何封赏她还留她家人在初希城吧。”承平帝此刻也不再遮掩，用一副“看穿一切”的神情笑着对叶清初说：“还不是为了你。”

叶清初被说得一头雾水，不解地看向承平帝：“我？”

“在朕面前就不用装傻了，以为朕看不出来吗？”承平帝笑着帮她擦洗身体：“本来朕确实不曾留意过她太多，只是你忽然把她家人接到初希城，又把你的王令让她拿着，朕如何会不去留心。仔细想想，这么多年也委屈她了，在朝为官都有回乡探亲的假日，这么多年却不曾让她休息过，连家人也不让她见确实太过苛刻。既然你有心让她与家人团圆，那朕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就将她家人留在初希城，以后也能让她多和家人聚聚。一是免了她多年见不到家人心生怨恨，二来……”承平帝点了点叶清初的鼻子，锐利的目光将叶清初的心事全部看穿：“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心思？”

叶清初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扭过头去不敢看承平帝，嘴硬地说着：“母皇多虑了，儿臣……没有。”

承平帝也不拆穿她，故作遗憾地说道：“看来是朕多心了，本想将她指给你做侧妃，你没这心思那就算了吧。”

侧妃？叶清初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她怎么可能不想？！

但是想到无欢对自己的一再拒绝，叶清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闭着眼睛故作不耐地说道：“儿臣与她只是主仆，并无任何杂念，还请母皇不要再提什么赐婚，也不要干涉她寻自己想要的姻缘。”

叶清初知道若是自己求得承平帝的赐婚，无欢就只能答应，但是她不敢，也可以说是不愿。她知道无欢不喜欢她，所以不愿去逼迫无欢接受她的感情。

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与心动，错的是她叶清初，与无欢无关。

承平帝静静地看着叶清初那无处可藏的失落，默默地猜测她的情绪为何会有这么巨大的转变。叶清初这些日子做的事她都知道，再加上她刚刚的表情，这孩子喜欢那赤枭是定然的，看来问题出在赤枭身上。

啊……感情这种事还能有什么问题，不过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吧。

承平帝也就没再追问两人的细节，淡淡地说道：“好，朕便不干涉你们，你和她想与谁成婚便自便吧。但是，她应该已经向你传达过朕的话，许你十年是朕的底线。十年之后，若你给不出个人选，朕会为你指婚，朕不可能不顾朝臣的反对一直纵容你。”

“儿臣记得，十年之约，儿臣不会违背。”叶清初心中难过得厉害，但她从承平帝的话中听到了她想要的那一句，还是转过头来直视着承平帝，追问道：“母皇是许她自行婚嫁了么？”

承平帝怎么会看不出她的难过，但话已经出口，叶清初又表态过她不愿意强迫无欢，就顺着她的话颔首道：“是。她这些年口风还算严谨，若她想成婚，朕不会阻拦。”

叶清初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坐起身来行礼道：“儿臣替无欢谢过母皇恩典。”

“哼，你这孩子。”承平帝刚好趁她坐起替她擦着后背，帕子在她脊侧的疤痕上轻柔地拂拭，“偏偏最不该随他的地方却随了他。”

“陛下，汤药好了。”一直沉默的喜嬷嬷忽然开口说道。

承平帝帮叶清初擦完背，扭头冲喜嬷嬷说道：“初儿洗得也差不多了，你先把池中放上水，把药冲进去吧。”

蹲了许久，承平帝站起身的时候有些吃力，扶着旁边的椅子按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唤叶清初到一边用清水洗去身上搓出的污垢。喜嬷嬷拔掉池边入水口的塞子塞在出水口上，回过身替承平帝更衣，叶清初顺手把承平帝用的浴桶旁的塞子也拔卡，热水便流入桶中。

时隔多年，承平帝身上的疤痕比叶清初上次见到时淡了不少，从前她以为那些疤痕都是在秋战时留下的，但结合承平帝说在叶清初幼年时不得不将她藏起来……

这些伤的来历，绝对不止是因为秋战。

承平帝坐进浴桶，喜嬷嬷看了一眼池中的水，就将汤药滤进一个盆中，泼洒在池里，然后对叶清初说道：“殿下到池中泡会儿，这汤药对您有好处。您伤处已经结痂，在水中泡一会儿也不碍事。”

叶清初点点头，走进池子中坐下，池水高度到她肩处时，喜嬷嬷来把入水口也塞上。这水位有些偏高，叶清初本来觉得有些不适，但只是几次呼吸之间，那不适就渐渐消失了。

“辛苦嬷嬷这么用心为母皇调理身体。”叶清初站起身来，冲喜嬷嬷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喜嬷嬷连忙摆摆手：“哎呀，殿下不必这么客气，这都是婢子的本分。”

叶清初泡了一会儿，就觉得伤处发痒，也不仅是几处新伤，甚至身上多年前的疤痕也在发痒。承平帝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提点她道：“再忍忍，实在坐不住了出来站会儿再泡。”

叶清初立即从池子中出来，裹着长巾立在一边，伤处的瘙痒渐渐淡去，但热感和清爽的感觉还在。

承平帝为她解释道：“这药主要是用来修复旧伤的，多泡几个月习惯了之后就不会觉得难受。方子李玉也知道，过些时日让她也帮你配着，你好好用上，免得将来你老了再受罪。”

叶清初应道：“是，儿臣记住了。”

承平帝稳稳地在池子中坐下，叶清初也回到她身边，再泡了一刻钟后，承平帝对她说：“你先去睡下吧，朕再泡会儿。”

喜嬷嬷帮着叶清初擦干了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后送她出门。小时候每次和承平帝一起睡都有些不情不愿，这导致叶清初此刻有些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更是躺不下的。

虽然说心中比来时少了许多芥蒂，但想想和承平帝一同就寝……还是稍微有些勉强，哪怕她明明是自己的母亲。

有宫人过来铺上被褥，叶清初心中更加局促，就走到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书，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来试着让自己先平复一下心情。不多时，承平帝也洗完过来，瞧见叶清初正在看书，轻笑说道：“在等朕吗？”

叶清初慌张地把书放下，站起身说：“不……不是。”

承平帝走到床边，轻轻拍拍床沿：“早些休息吧，明日早朝，不能太晚起。”

叶清初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句，承平帝担心她腿伤不方便在床上挪动，正打算先进内侧躺下，忽然又想到她腿上的伤还没换药，起身道：“你先躺下，朕去喊她们拿药来。”

宫人将伤药与白绸呈上，叶清初想要自己来，但承平帝吩咐她坐好，自己拿起药来替她敷上。

承平帝手上又稳又果断，敷在痂上的药只有薄薄一层，轻柔得叶清初只能感觉到一丝凉意：“这药该用多少你还不清楚，看仔细些，明日回去后让她们按这样帮你敷。”

白绸裹上，淡淡的热感代替那抹凉意，这感觉并不难受，甚至让她有了一种伤处在快速愈合的感觉。承平帝将薄被盖在叶清初身上，自己从床尾坐进内侧。

然后，在叶清初惊讶的目光中，掀开薄被，在叶清初身边躺下，如她儿时一般侧身躺在她身边。宫人拉上帷幔，将烛光遮蔽大半，已经洗沐过的喜嬷嬷监督着宫人离开后，吹掉了一半的灯烛，在门后不起眼的角落中那张小床上躺下。

“你不知道，你从出生开始就舍得从我身边离开哪怕一刻钟。”承平温柔地笑着：“我的初儿，刚出生开始就只肯睡在我怀里，那时你还是小小的一个，我总怕自己一翻身会压到你，就让你趴在我身上。就这么趴到你一岁了，我也习惯带着你睡了，才放心让你枕着胳膊睡。”

叶清初静静地听着，承平帝抬手比划了一下：“你刚出生时才这么大点，现在都这么大了，和娘一般高了。呵呵，一岁时的你长开了不少，白白净净和玉雕的娃娃一样，看着是可爱，但带你是最头疼的，稍稍走开一会儿你就要哭闹。你那几个兄姐没一个是这样的，尤其是灵儿最乖，她是最好带的，谁抱都肯，稍稍一逗就笑，比你这小粘人精可爱多了。但没办法，你是我亲手带大的，我心里最搁不下的，也是你。”

承平帝的目光渐渐暗了下去：“其实这么想想，你怨我也是应该。你自出生起就最敏感最离不开我，我却只能狠心把你放在那种地方藏着。早晨你醒了我不在身边，夜里我回来时你已经睡下，明明是最粘人的小粘人精却要遭这种罪……你才两岁多，哪怕再聪明也会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吧。可当初让你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就是知道这样会让你恨我也不得不做，哪怕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选择。”

叶清初扭过头看着她，黑暗里承平帝眼中的决绝是她所不懂的：“比起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怀里，我宁可你好好活着，哪怕恨我一辈子。”

叶清初鼻头一酸，嗫嚅着问道：“可以告诉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承平帝摇摇头：“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这件事越晚让你们知道，对你们越好。”

叶清初还想再问，承平帝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沉声道：“不该你知道的事你莫猜，那件事与清安的事也无关，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就是高敏感婴儿，从小安全感就很低，所以在不懂事的年纪被迫离开母亲就会对她的心理造成很大的创伤。承平帝前些年对她冷淡的根源其实还是这臭孩子整天顶着一张臭脸，老母亲是真的热脸贴那啥贴得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