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家的。
只是在发觉自己淋了满身的雨时才想起伞没有带走。
冷静下来以后他才发现这个世界这样空旷,连昔□□仄的房间也变得冷清。
他呆呆坐在椅子上,雨水顺着发根落到脖颈,凉得他缩了一下。
目光落到桌角那本尤辰舟忘带走的课本上时,他的眸子顿了一下,又想起了今晚说好的夜宵,他说家里没有可乐了,放学的时候要买点,池欧走得太急,忘了这事。
或许现在可以去买。
他想罢站了起来,一瞬间天旋地转,空旷的屋子里除了他自己再无旁人,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
尤辰舟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连带着他那份承诺过的夜宵,再也不会为他到来。
而尤辰舟来过的那个夏天,像是一场冗长而又短暂的梦,梦里少年给了他星辰与太阳,如今醒来,却落得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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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辰舟醒来时已在纽约的一家别墅中,他掀开沉重的眼皮,被窗外的光刺得心口发疼,于是他又不适地阖上眼,用身体感受着周身的变化。
空旷、寂静、明亮。
没有邻居吵闹的声音与逼仄的楼梯,更无昏暗的走廊灯。
药效还残留一丝在体内,他浑身无力,没有任何挣扎的力气,在这猛然调换过的环境中,他仍然睁开了眼。
他看见从前整洁冷清的房间,此刻他置于其中,如同入狱的罪犯。
当他认清自己还是回来了这个现实以后,一切像是重置般波涛汹涌。
他开始回忆自己离开之前的一切。
这个天才与理智重逢时,他再无法为了一份绝对的浪漫去否认这个阴翳的现实——他的初衷是想利用池欧的。
在当年被迫离开北京以后,他被带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土,繁华的都市却让他觉得荒凉,那一瞬间,十二岁的男孩眼里没有委屈与难过,而只有一只四肢狰狞的猫。
那只猫在他眼里,从左眼爬至右眼,又由右眼爬入心脏,那一刻的尤辰舟,心里在计划着反抗。
他要这个主导着他一切的女人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即便这个人是他母亲。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确是她的儿子,他并不善良与单纯,也不像池欧所想的那样可怜。
他计划多年,终于在十七岁的时候启动了这个计划。
于是他写下辞别信,逃离了北美,回到这个曾经给过他最深切的温情的地方。
她不让自己喜欢池欧,那他就偏要和池欧在一起,非但如此,他还要成为许海川最厌恶的那种人。
所以在最初决定要找池欧的时候,他是想借这个傻子来报复母亲的。
可是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小时候的冲动竟然重新涌上心头。他在茫茫人海中以最机缘巧合的方式和他重逢了,少年模样大变,就是瘦了很多。
他站在夜幕下,却比星空还要璀璨。
尤辰舟说不清那种感受,想了很久,他在校园表白墙给这个傻子写下情书,以陈述的方式让自己明白,那是他对这个人的第二次心动。
毫无杂质,不掺任何利益,是纯粹的心动。
离开以后他再没对任何人产生过这种悸动,他也时常会想起池欧,抚摸心口时那里也有自己为这个小孩儿挣扎过的痕迹。他明白自己是喜欢池欧的,可是那时他被反抗蒙蔽了双眼,那份感情在长久的黑暗下被埋得越来越深,痕迹也逐渐淡去。
他时常为自己的变化感到厌恶,可是他却找不到回去的路。
直到他再次见到池欧。
他发现曾被埋葬的一切在这个瞬间破土而出,炸开的尘砾刺进他眼里,生生剥开少年那不堪的欲望。
在这风华正茂的十七岁,他总算找到了所谓应该的路。
是张扬的青春,是干净的欲望,是教室里的书声琅琅和篮球场的呼啸。
那时他突然想起来,他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孩儿而已。
他有更多选择,有更美好的道路。
于是他删改自己的计划,在五年的成果中纠结与选择,最后只剩下一个池欧。
从此他的计划只有一个——陪着池欧。
有一点无法否定,他在追求池欧的整个过程中,无一不是真心,无一不是真情。
他喜欢这个人,即便分开多年,也无法被改变。
窗外的光刺进他眼里,尤辰舟与之对视半晌,最后垂下眼,用沙哑的声音对自己说:“反抗失败。”
反抗失败,多年的计划仍然功亏一篑,可他却没什么情绪,只是稍有一丝失望,更多的,是另一件事,在少年轻启的唇间被公之于天,“和,没有池欧了。”
他像是最平常的课后总结,却说得无比沉重。
“醒了?”女人冰冷的声音传进房间,连带着那副一贯苛刻的脸。
尤辰舟仍然垂着眼,没有一丝言语,脸上表情极是冷漠。
“你在国内学校的退学申请我已经让你帮你处理好了,并且帮你申请了你以前的学校,明天早上就可以去报道。”许海川淡淡说,“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收拾准备一下,明天开始,去读书。当然,是物理。”
尤辰舟依然没有回答他,只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像是一具死尸。
“尤辰舟,别装死。”许海川不客气道,“分手而已,你这幅样子实在拿不出手。”
“我们没有分手。”尤辰舟终于回答了,他抬头看向许海川,眼里的东西说不清楚,“他没有亲口跟我说这两个字,我们就没有分手。”
“妈,你让我失望太多次了。”尤辰舟心如死灰般移开眼,沉默半晌,启唇说话:“你杀了我吧。”
许海川一愣,“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气冲冲地甩了他一耳光,让这本就因为药效而虚弱的少年身子随之颤了半分。
可他却没有丝毫服软亦或改口的意思,只继续着自己的话,“杀了我吧,我现在对你一星半点的感情也没有,如果有也是恨,我将来可能对你不好,所以你杀了我吧。”
许海川能听出他口中那隐藏的威胁之意。
她眯起双眸,“尤辰舟,即便是我老到床都下不了,你也威胁不了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这些话以前从来不可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你认为我是在害你?我给了你最好的教学资源和生活条件,你知道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吗?我现在对你的严格都只是为了把你培养成一个合格出色的人才,尤辰舟,你不要不识好歹。”
尤辰舟缓缓阖上眼,“人才?”
他笑了,笑容却不柔和,也不带任何攻击性,只是显得冷漠而又讽刺,“你描述的人才,是AI吗?唯命是从的,没有任何情感的AI,是这样吗?”
“妈,”尤辰舟睁开那双布满失落的眼,“AI我也不在乎的,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成为那个样子。”
“可我不想和池欧分开,我什么要求也没有,只有这一个。”
“你死心吧,绝不可能。”她说。
尤辰舟不再接话,而是跃至另一个话题,“项目提前结束,是计划失败了吧?”
许海川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妈,我应该心疼你的,你为这个项目付出了太多心血,有时累到没时间吃饭睡觉,头发白了好多。”尤辰舟对上女人那双冷血睿智的眼,“可我一点也心疼不起来,我总觉得,你不是我妈。”
莫名的,许海川冷静的心脏颤了一瞬,连她自己也没发觉。
尤辰舟扶着床头,慢吞吞地站起来,转身走了。
“你去哪儿?”许海川喊住他。
“上厕所。”尤辰舟冷漠地回上一句。
许海川:“……”
尤辰舟的身世仅用一天时间便传遍了整个学校,连带着他退学的消息,他的传闻成了同学们必备的饭后谈资,这个人也在这沸沸扬扬的传闻中变得更加神圣高大。
而池欧却已经两天没有来学校。
五班的教室里一次性少了两个人,凌苇湘每每侧头看向那两个空位,都会忍不住鼻酸。
她以为事情的发展也许艰难但总不至于如此残酷,可事实就是如此,尤辰舟走了。
乔枫上课时也时常会走神,望着靠窗的两个座位,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说尤辰舟还会不会回来啊?虽然他的身份太高贵了,但我都跟他玩儿出感情来了,他要是就这么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得伤心死啊。”
“尤辰舟现在在哪儿读书啊?纽约吗?那他还会学历史吗?”
“等我毕业了一定要去找他玩儿。”
“我看就池儿跟尤辰舟关系最好,他这两天没来学校不会是因为尤辰舟吧?”
“池欧平时不是挺没心没肺的,应该不会计较吧,而且就算走了也能经常联系,毕业了还能一块儿玩儿啊,应该不是为尤辰舟吧?”
“陈敛。”凌苇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面前,神色低落,脸也垂着,声音很低。
“怎么了?”陈敛扭头看她,“谁惹我们湘姐了?怎么这幅表情?”
“怎么了?”李曳凑了上来。
凌苇湘扯不出笑来,垂着脑袋低声说:“我有事跟你们说。”
她把两人带到没人的走廊角落,确定没人后才肯说话。
“其实本来不该告诉你们的,这个事情尤辰舟不想让别人知道,但我真的不知道找谁了。”凌苇湘声音有些哽咽,“其实池儿和尤辰舟不是普通朋友。”
“他们在谈恋爱,很认真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我以为尤辰舟的妈妈回来,池儿可以见家长,就跟小说里写的那样,但我没想到那个人把尤辰舟带走了。”凌苇湘终是没忍住,在哽塞中哭了出来,“尤辰舟走了,池儿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