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古这个名字不仅仅是在草原上流传,甚至于在大东也是一个人人知晓的人物。
笑芸公主在皇宫的时候就听过不少关于他的故事,尽管对方是作为一个失败的例子,但是告诉她这些故事的人将巴尔古称其为英雄。
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就是宁王段楚玉,他大概是整个大东最了解巴尔古的人,在战场的交汇中,他们是难舍难分的对手。
“我也听说了,他遗失的女儿回来了,现在还被封作了亲王,我想,他身死也会高兴的。”笑芸公主朝着段黎表现出自己的敬意,她躬下身,低头又是一礼。
“没想到玉笙哥哥会和她这样的人物在一起,笑芸方才情绪激动,叫人看了笑话,还请原谅笑芸的失礼。”
笑芸公主亲和的样子看着很温婉。
她话锋一转:“可是,玉笙哥哥,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北牧可不是一个好去处,大东多为虎豹,这里多为豺狼,都是削骨夺命的地方。
段玉笙回答,“一路奔逃,最后流落了这里,种种经历说来话长,一路上,我还要多亏了阿黎,不若,我是无法活着见到你的。”
“多谢相助!笑芸感激不尽!”笑芸公主看向段黎的眼神又崇敬了几分。
她看得出来段黎和段玉笙似乎关系匪浅,她心中安心了一些。
“谢什么?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段黎不喜欢对方客客气气的样子,反而显得她和段玉笙关系疏远。
她皱了皱眉,“再说,要谢,也不该是你谢。”
段玉笙在一旁出了声:“一些虚礼还是免了。”
“我来此,就是想问问你,可知道大东的近况?”
“你还要回去?”笑芸有些惊讶。
“是。”
她徒然激动:“为什么?他们巴不得你自投罗网,还回去做什么?”
段玉笙淡淡地说:“我家人尸裹还在哪里,我总归不能叫他们死不瞑目。”
他并没有向笑芸透露太多的东西,他还需要去找自己的兄长,还有关平和秋三娘,他父亲的部众还在抗争。
他需要回去。
听到回答,笑芸公主明显的一噎,她的脸色却变得惨白,红了眼眶,涨起脸却发不出声音,她理好自己的衣袖,朝着段玉笙跪下叩拜。
她哽咽着,艰难地说,“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在皇宫……我都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段玉笙知道她话中的意思,他偏过头,然后面无表情地问,“我父王,他是怎么走的?”
笑芸公主微微抬头看向他,段玉笙却避开了她的眼神,他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苍凉冷漠,她知道,对方心中是有怨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她自己也是个罪人。
笑芸咬着牙吞咽了自己的情绪,她没有抽泣,尽力保持着平静。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夜。
宫殿斗拱交错,黄瓦盖顶。
于金銮殿前,白玉石阶之下,男子直挺地跪在地上,一身华贵的锦服却狼狈不堪,他口中不断重复喊道:“求父王收回成命!”
他在阶梯上不断磕着响头:“求!父王收回成命!”
一声声呐喊响彻着周围,守候一旁的宫人却只沉默着,不敢上前劝说。
而浩大的宫殿内,寂寞传响却迟迟没有回应,而他的呼喊声却从未停止。
当朝太子段长卿,也会如此狼狈的一天。
“太子哥哥,走吧!毒酒……已经送到司天监了。”笑芸公主赶到时,就见自己的哥哥额头盈盈鲜血,她心中焦急,却也只能于万丈宫墙中静默。
她看着段长卿惊愕地抬头,那悲愤的眼中像是一瞬间失去了神采,他又看向了宫殿内,空寂幽荡,无声的夜幕似要将其吞噬。
天子,果真绝情!
“太子哥哥!”笑芸惊呼一声,而段长卿已经奔了出去。
她追了上去,见段长卿浑浑噩噩地穿过宫中长廊。
“走开!快拦住太子!”她走过宫门,不顾周围宫人地搀扶阻拦。
她赶到了午门,那里摆着白布覆盖的尸体,她不敢去看,见段长卿撩起白布,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她险些摔倒在地。
宁王段楚玉,便就这般死于皇城之中。
一杯毒酒。
生前在朝堂之中被污名诟病,被无端的罪名指责,身后,是一抹白布,无尽宫墙。
“太子哥哥……来不及了。”她眼角泛起泪光,蹲下身来,看着自己哥哥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要将其扶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耳边传来段长卿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但是再如何也已经无济于事,人死不能复生。
段长卿痛惜着,他应该进宫时拦住的,这样……这样父皇或许也不会听信谗言!
她被抓住了肩膀,听着段长卿连连发问:“那其他人了?玉笙他们呢?”
“他们没事吧?他们还好对不对!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
她只是颤抖着肩膀,不得不告诉他叫人失望的现实:“太子哥哥!已经来不及了,父王下了诛杀令,已经领军去了,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无助地说:“来不及了,太子哥哥!旨意已经下了,覆水难收!该怎么办啊?我不想玉笙哥哥死,我也不想桀月姐姐死死!还有王妃!太子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她掩面哭泣着,身上一轻,她茫然地看向段长卿,无论如何呐喊对方,得到的只是沉默地摇头。
直到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老臣从宫门走来,笑芸看见段长卿眼中恢复些清明。
他立即冲上前去,双手拽住对方:“怎么没有拦住?怎么回事?!本宫要你们有何用?!”
在一声声质疑之下,大臣分外沧桑的朝他跪下:“臣无能。”
“萧良人呢?他在哪儿?!”段长卿已经怒红了双眼。
“他一头撞死在了殿前。”
他们沉默了。
笑芸拉住了自己哥哥,“太子哥哥,别怪他们,他们尽力了。”
宁王被急昭入宫,谁曾想这就是一场专门为他设计好的陷阱,无数个莫须有的罪证栽赃在他的身上。
谁能想,最先发难的竟然是和宁王结亲的户部侍郎。
他们知道,段楚玉心里更是知道,再多的辩解都是无用,因为这是当今陛下设下的局,君要臣死,臣何能躲过?
宁于牢狱之中默默地饮下那杯毒酒。
“传朕旨意!宁王意图谋反,于殿前行刺,当场诛杀!其属地余孽!斩尽杀绝!”
于金銮殿的宝座之上,一道漠然的口谕便幽幽传入耳中。
萧良连忙上前请奏:“陛下!不可啊!段王其行昭昭!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请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几位老臣也随着他一块儿纷纷冒死进谏,谁知那宝座上的人只是冷哼一声,便不再管顾。
“萧大人何苦相逼!免得惹恼陛下,牵连无辜可就不好了!”户部侍郎得意道:“还是顾好萧氏一族为好吧!”
萧良只是瞪了他一眼,心知事态已经无法挽回,只得仰天长叹:“段玉承将军其忠肝义胆,日月可鉴!宁王治地有方!百姓和乐!陛下!您听信谗言!大东危矣!”
“大东危矣啊!”一声长叹之后,便一头撞在了殿中红柱之上,颅血撒地,尸首还悬挂在玄武门,以儆效尤。
笑芸知此,只能捂着嘴闷声哭泣。
“太子殿下!已无路可走!老臣一把骨头,算不得什么!还请殿下您明哲保身!莫要再提宁王殿下了!”
一声忠告说完,他也就颤颤巍巍地走了。
段长卿于木讷中瘫坐在地上。
笑芸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他们二人与段玉笙和段桀月本就是一块儿长大,挨过同一把戒尺,跪过同一个宫殿门口的石阶,情同手足。
可如今,叫他们如何面对?
“滚开!本宫连他的尸体都不能动了吗?”
笑芸只能默默地看着段长卿斥责着靠在段楚玉尸首旁的宫人。
“回太子殿下,此乃陛下的旨意!奴才不得违令啊!”宫人既不敢违抗段长卿,也不得叫他靠近,怯怯地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举步维艰地顿在原地。
“你……你们!”段长卿胸中含着口怒气,却也同样的不能强行将尸首带走,只得僵持着,双方谁也不放过谁。
“太子哥哥,莫要这般样子!叫父皇知道,又该罚了……”笑芸垂着眼眸,泪珠沾湿了眼睫,她柔声道,双手扶起段长卿的手。
他们二人都知道的,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王从不喜他们。
从出生开始,便只有示意性地看了几眼,他们那时虽小却看得明白,他们的父皇也不喜欢他们的母后,而是喜欢着另一个女子。
笑芸曾在他的寝殿中见过一副画像,那是个让他魂飞梦绕的女人,就因为碰了那张画,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父皇的冷酷无情。
而后来,她却突然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是宁王妃。
庞丰月,江南一舞女。
是在那年段楚玉随着先皇微服私访时,所遇见的,那时他们二人还在夺嫡之争,遇见她后,便又开始相争同一个女人。
庞丰月使得一手好剑,剑舞如天上仙。
可是未来是皇后,又怎能是一位无名的舞女呢?
后来,知晓皇家秘事的人都以为,段楚玉选择了宁王妃,当今陛下选择了皇位。
可是笑芸知道,她的父皇不是选择了皇位,而是宁王妃没有选择他,他的皇位也不是赢来的,而是段楚玉让给他的。
他是可悲的人,却不可怜。
笑芸怨恨自己的父王,同样怨恨自己,她被派遣和亲之时,身边人为她哀悼,她却觉得是一种解脱。
只是她没想到,她还会见到段玉笙,在她的葬身之地。
“陛下的旨意,没有人可以挽回。”笑芸觉得自己说得再多也无法为自己脱罪,她心中有愧。
段玉笙脸上依旧平静,“所幸,是一杯毒酒。”
他脸上甚至染上了笑。
笑芸公主沉默了。
就连段黎的脸色都沉了下去,她知道身边人应当是伤心的,她抿着嘴没有说什么,只是握住了对方的手。
果然是凉的。
段玉笙的手指发冷,可是段黎的掌心却是暖的,烫得他内心一股热意。
段玉笙没觉得有什么不能放下的,他对笑芸说:“我不会归罪于你的身上,你不必向我道歉。”
“我要感谢你,感谢长卿。”
笑芸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可似乎也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她像是释然,脸上趋于平静:“玉笙哥哥若是执意要回大东,笑芸要提醒几句。”
“在我出宫之际,原先驻守在边关的人被调离,不知道玉笙哥哥可知,在江南一带,起义兴盛,地方已经难以镇压,外敌侵扰,父皇分心乏术,已经顾不上你,或许这是一个可乘之机。”
“看来关平将军正风生水起。”段玉笙笑了笑,这大概是他听到的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他先前一直联络不上关平,现在总算是安心一些。
“你认识那领头的将领?”笑芸问。
“是。”
笑芸也露出喜色,“如此一来,甚好。”
笑芸来到这里从未这么高兴过,她再拜:“笑芸所求不多,一愿玉笙哥哥安好,二愿天下太平,百姓和乐。”
“玉笙哥哥,笑芸斗胆,相求一事。”
“我不能带走你。”段玉笙回答:“这里恐要起纷争,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贸然参与其中,影响到阿黎。”
笑芸却摇了摇头,“我想求的不是这个,若是玉笙哥哥有一天破了皇城,还望能饶过太子哥哥一命,他仁慈,身为太子也从未低看过别人,他的志向是为民为义,秉持公正,换取一个太平盛世。”
“皇权圣名,就该落在贤人之手。”
她直言道:“昏君无能,不是太子的错!还请玉笙哥哥念及旧情,叫他能在纷争之中安身立命。”
段玉笙微微一惊,见笑芸坚定期盼着他的答复。
他知道段长卿的为人,遂应了一声,“好。”
“你所求不为自己?”段黎开了口,她有些不解,她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分明方才还悲伤不已,没到一会儿,反而园满得意。
“不为。”笑芸浅浅一笑,“笑芸,此生足矣。”
明明年岁如此年轻。
此生足矣?
怎么会有人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段黎抿起嘴,又说:“怕不是傻的。”